第五十八章 质问

    临江市的夏季天亮得早,不到凌晨六点,第一缕阳光已经缓慢而不由分说地刺破夜色,将笼罩天空的阴霾一把撕裂。空无一人的马路上,一辆宝蓝色的Taycan 4S化作平地闪电,呼啸着疾掠而过……然后拐了个幅度极大的弯,一头扎进路旁的高档小区。

    副驾位上的陆临渊不无担忧地回过头,只见薛兰泽的表情虽然还算冷静,从事发到现在也没做出太过火的反应,但她把着方向盘的手指却在微微颤抖。

    刹那间,陆临渊意识到,她并非不担心,而是在竭力压抑濒临失控的情绪。

    有那么一瞬间,向来冷静自持的陆支队鬼使神差般探出手,似乎想握住薛兰泽冰凉的手背,然而相距还有半寸,陆支队的克制和教养同时响起警铃,后知后觉地提醒着他,这个举动有多唐突和冒昧。

    于是他抬起的手拐了个生硬的弯,夹带着重逾千钧的力量,摁住薛兰泽肩膀。

    “放松点,”陆临渊低声说,“你不是一个人。”

    薛兰泽一脚刹车踩到底,轮胎与水泥地面摩擦出尖锐的呼啸声,差点撕裂耳膜。她闭上眼,深深呼吸两下,扭头看向陆临渊:“我知道……谢谢。”

    陆临渊弯下眼角,对她露出一个纯粹温暖的笑意。

    薛兰泽不愧是丁博君的得意弟子,不仅知道他在市中心有一座双层复式大行宫,还知道他在临近市郊的高档小区也有一座面积超过两百平米的公寓——最重要的是,比起热闹繁华的市区,姓丁的反而更喜欢在“鸟不拉屎”的市郊待着,谁说都不挪窝。

    一开始,薛兰泽没往深处想,只当这货转了性,此时联系起前因后果,不禁浮起一个模模糊糊的揣测。

    “他在故意逃避吗?”她想,“所以三年前的案情背后……到底隐藏了什么?”

    薛兰泽乘电梯上楼,熟门熟路地摸到2802门口,连门铃都顾不上摁,直接摸出细铁丝撬开门锁。目睹全过程的陆支队大约是习以为常,连“别开脸”的举动都省略了,跟着薛大律师“私闯民宅”,刚掩上房门,就听薛兰泽扯着嗓子,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姓丁的,你给我滚出来。”

    陆临渊:“……”

    陆支队摸出棉球的手慢了一步,没来得及堵住耳朵,只能生无可恋地望向窗外,默默叹了口气。

    薛律这一嗓子堪称惊天动地,别说一墙之隔的丁博君,连楼上楼下都被惊动了。只听楼下住户推开窗户,仰头发出一串亲切热烈的问候,薛兰泽却充耳未闻,抬腿踹在主卧房门上:“别装死,赶紧给姑奶奶滚出来!”

    门里传出细细簌簌的动静,半分钟后,仓促起身的丁博君拧开房门,顶着一头乱草窝似的杂毛,没好气地咆哮回去:“大清早的,你发什么疯?昨晚黄汤灌多了……”

    话音未落,他瞥见一旁的陆临渊,霎时间怒气尽消,不慌不忙地补充了一句刀:“……还是看得见吃不着,欲求不满,跑老子这儿来撒火了?”

    陆临渊:“……”

    别以为他听不出这货的满口荤腔,这算是躺着也中枪吗?

    搁在平时,薛兰泽早就撸袖子上阵,跟他大战三百回合。但是此时此刻,她完全没有和姓丁的耍嘴皮子的心情:“少他妈鬼扯,我问你,三年前你到底干了什么亏心事,闹得前程不要,躲在这里混吃等死?”

    丁博君笑容倏敛,脸颊抽了抽,收出一个略带几分冷凝的弧度:“你大清早跑我这儿来发疯,就是为了问这个?”

    薛兰泽藏在身后的两只手被自己生生攥出青筋,眼看这小子还在避重就轻,一口肝火就要山呼海啸般喷出。

    陆临渊突然上前一步,抬手按住她肩膀:“兰泽,冷静点。”

    薛兰泽喷薄欲出的肝火被他劈头盖脸地按了回去。

    “昨晚十点到十二点之间,阿珏失联,到现在都找不到人,”她压住火气,沉声道,“警方已经查明,她失联前见过的最后一个人是她独立负责的一桩案件的当事人,巧的是,这位当事人也是咱俩的‘故人’……”

    丁博君隐约意识到什么,脸上冷意尽去,眼神微妙地闪烁了下。

    “……就是三年前‘谢静婉失踪案’受害人的亲哥哥,谢静章,”薛兰泽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对这个名字,丁老师应该不陌生吧?”

    饶是有了心理准备,丁博君还是怔住了,那一刻,他的表情与其说是麻木,倒不如说是因为过分震惊而来不及做出反应的空白。

    好半晌,他才盯着薛兰泽面无表情的脸,艰难地找回声音:“他……是他绑走了阿珏?”

    “他不承认,截至我们离开市局前,警方也没找到他跟阿珏失踪存在直接关联的证据,”薛兰泽顿了顿,不无恶意地补充道,“……就跟当年的谢静婉一样!”

    丁博君不由自主地退了两步,膝弯磕上沙发边缘,摇摇欲坠的身体顿时失了重心,一屁股跌坐下去。

    那一瞬的失控没能逃过薛兰泽的目光,她顺势逼近两步,居高临下地盯着丁博君:“老师,你逃了整整三年,如今债主找上门,你还打算继续逃下去吗?”

    “阿珏失联八个小时,拖一分钟就多一分的危险,到了这个地步,你还不打算说真话吗?”

    丁博君坐姿僵硬地沉默须臾,突然弯腰在茶几底下翻找起来。不多会儿,他翻出一个皱巴巴的烟盒,摸出一根叼在嘴里,用打火机点着了。

    “……三年前,你是我手下最得力的新锐律师,虽然没直接参与谢静婉和方玮的案子,大致情况总该有所了解,”丁博君喷出一连串烟圈,用平静到近乎冷漠的语气说道,“对于当年的案子,我无话可说,也不觉得有任何问题。”

    通透的客厅装修高档,因为有专人定期打扫,里里外外就像样板间一样华美而纤尘不染……也如同样板间一般冰冷没人气。此时此刻,辛辣的烟味潮水般涌入鼻腔,薛兰泽难掩反感地皱了皱眉,却没有阻止他。

    她将蠢蠢欲动的燥火强压下去,一针见血地反问道:“要是真这么简单,当事人家属怎么会在这么多年后找上门,把矛头直截了当地对准你?你又怎么会黯然隐退这些年,宁可醉生梦死混日子,也不愿再回律政界?”

    丁博君别开头,被酒色熏入骨的脸上浮现出某种痛苦挣扎的神色。

    “我记得刚入行时,老师曾告诉我,刑辩律师是个神圣的职业,因为我们背后不是简单的利益纠葛,而是一条条鲜活的人命……如今人命就摆在眼前,老师你还要继续装鸵鸟,权当自己没看到吗?”

    薛兰泽的眼神不再愤怒,而是充斥着无奈与悲哀:“老师,谁都做过错事,可怕的不是走了冤枉路,而是明知错了却不肯回头……谢静婉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了这么多年,阿珏失联八个小时,到现在都毫无头绪,难道两条人命还换不来你一句实话吗?”

    丁博君僵硬地坐在原地,猛一看面无表情,仔细观察,却能发现他的瞳孔在极细微地颤抖。

    “你到底在顾虑什么……老师?”薛兰泽近乎央求地问道,“还有什么是比阿珏的安全更重要?”

    丁博君将头别向一边,仿佛长在肉里的油滑嬉闹消退干净,显露出苍白憔悴的底色。

    “……这事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不知过了多久,他绷紧腮帮,牙关里挤出断断续续的话音,“既然警方已经介入,你就交给他们去查,其他的……别问了!”

    半个小时后,薛兰泽沉着脸走出公寓,夏日炽烈的阳光打落头顶,她却一动不动地任由阳光灼烤,将一口如鲠在喉的浊气重重呼出。

    陆临渊紧跟着走出来:“……你怎么看?”

    “老师不愿说出当年的真相,不是他不在乎阿珏的安危,而是他心有顾虑,”薛兰泽的理智堪称强大,即便被愤怒与焦灼炙烤着五脏六腑,依然克制住暴躁,有条不紊地分析道,“三年前,老师是临江市刑辩界最富盛名的律师,人脉广泛,身家也不菲,能让他顾虑到这个份上,一只巴掌都能数过来。”

    她顿了顿,扭头看向陆临渊:“……比如说,三年前涉嫌绑架谢静婉的嫌疑人!”

    谢静婉案的嫌疑人名叫方玮,他本人倒是家世不显,却有一个呼风唤雨的老板——世钧集团总裁王世钊。

    “明面上看,谢静章是在记恨老师,可往深里探究,这事跟王世钊脱不了干系,”薛兰泽一字一顿,“否则,方玮当年不过是个小特助,怎么可能请动老师这种咖位的辩护律师?”

    陆临渊对她的判断并无异议。

    “除此之外,我还有一点疑问,”前刑侦支队长沉声补充道,“阿珏和王世钊的关系,知道的人并不多,连景主任都被蒙在鼓里,可见这两人的保密工作做得不错……临江市姓王的人何止千万,谢静章只是个普通工人,既没后台又没背景,他怎么会知道阿珏的身世,又是怎么悄无声息地带走阿珏而不露丝毫破绽?”

    薛兰泽忽然掉头就走,擦肩而过之际,陆临渊伸手拽住她:“你去哪?”

    如果王珏在这儿就会发现,薛兰泽的情绪已经极度焦躁,随便一点外力就能让她不管不顾地爆发出来。然而她垂落眼帘,盯着陆临渊攥住自己的手瞧了片刻,终究没有强行挣脱。

    “老师心有顾虑,我就去问王世钊,”薛兰泽咬紧牙关,“但凡阿珏还是他亲生的,他就不能放着不管!”

    陆临渊想说什么,衣兜里的手机突然震动了下,他掏出瞧了眼,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你不用去了。”

    薛兰泽一愣:“你说什么?”

    “二十分钟前,警方通知了王世钊,他现在已经出发赶往市局,”陆临渊沉声道,“现在往回赶,应该正好能撞见。”

    薛兰泽不假思索,抬手解锁了车门。

    Taycan 4S一路风驰电掣,裹挟着滚滚烟尘压过路口,就见一辆沉稳低调的宾利雅致从反方向拐过弯,堪堪扎进市局大门。

    薛兰泽甚至不必看清车牌号,就能从直逼八位数的价码判断出车主是谁。

    出乎意料的,王世钊不是一个人来,而是拖家带口——他可能是脑子被板砖拍过,竟然把秦敏芳和她见天摔东打西的小儿子也带来了,不待警方发问,女人已经哭天喊地的嚎起丧来:“小珏啊……我苦命的女儿,怎么摊上这种事了?警察同志,我女儿怎么样?不是说嫌犯抓到了?人有没有救出来……什么?你别跟我扯这些,我不懂证据不证据的,没证据又怎样?小珏昨晚没见过别人,肯定是他干的!你们不赶紧救人,还等什么?”

    都说一个女人等于五百只鸭子,秦敏芳女士一进门,偌大的临江市局登时成了家禽养殖场——女人的哭号声、叫骂声,小孩煽风点火的吵闹声,女警的劝慰声,交织成一幕乱糟糟的闹剧。

    薛兰泽紧随其后,被震天响的噪音扑了满脸,本就濒临爆发的燥火“蹭”一下冲上头顶。她猛地甩开陆临渊的手,三步并两步冲进会客室,紧接着一掌拍在桌子上。

    陆临渊慢了一步,恍惚中只见一道残影闪过,下一秒就是惊天动地的巨响——不是夸张的形容,是整个会客室真的跟着微微颤晃两下,从天花板到水泥地都在瑟瑟震动,方才哭号叫骂的人全体傻了眼,懵逼地看向门口。

    “吵什么吵!”薛兰泽冷冷道,“阿珏是不是被人绑架了还不清楚,耽搁警方办案你负的起责任吗?再吵都给我滚出去!”

    回过神的秦敏芳面带不忿,看样子是想掉转矛头,跟薛律大吵一架。谁知薛兰泽根本不屑跟她掰扯,直接将森冷的目光甩向王世钊:“王总,管好你的人,再没事找事,我不介意‘手动’让她闭嘴!”

    秦敏芳还没明白“手动”是什么意思,就听“啪嗒”一下——不知是市局的办公用品质量太低劣,还是薛律的“铁砂掌”太生猛,会议桌的一角居然脱离了桌板,断口整整齐齐,当啷掉在地上。

    秦敏芳:“……”

    她僵硬地滑动了下咽喉,摸了摸自己细伶伶的脖子,不敢吭声了。

    刑警们没少遇到在市局撒泼耍赖的“受害者家属”,但是主动出头给警方“撑腰”的还是头一回见,霎时间连被毁坏的“公物”都顾不上计较,全体围在会客室门口探头探脑,活像一茬刚冒头的韭菜。

    陆临渊若有所觉,蓦地扭过头,镜片反射过一道光,气温和气压双双跳水。

    有道是“虎病余威在”,电光火石间,实习警们回想起刚进刑侦支队那会儿是怎样被陆支队长百般磋磨、百炼成钢的,心头警铃大作,登时作鸟兽散。

    只有负责接待“受害人家属”的小平头不敢走,僵在原地等了一会儿,眼看“敌我双方”暂时没有起幺蛾子的迹象,他才慢腾腾地蹭到近前:“陆队……”

    陆临渊叹了口气,无奈且认真地说道:“把损失记录一下,等案子结完了,如数报给受害人家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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