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世钊毕竟不是一般人，他前脚赶到临江市局，后脚就惊动了市局常务副局长孟恺中。鉴于一把手马靳安赶去省厅开会，孟副局长责无旁贷，只得站出来揽下了“接待受害人家属”的烂摊子。

    王世钊也是人精，知道孟恺中这个级别的公安系统领导不比一般的生意人，“呼风唤雨”的做派登时一收，端出如假包换的脸色疲惫、神情憔悴，将一个担心女儿的老父亲演绎得淋漓尽致：“给你们添麻烦了，我女儿现在怎么样？”

    孟恺中跟马靳安搭档多年，平时红白脸唱惯了，加上他本身性格古板严厉，久而久之，养出一副不怒自威的“阎王脸”。

    不过在临江市首富面前，孟副局的古板严肃也没了用武之地，忙握住王世钊伸来的手，用力摇了摇：“你放心，我们一定尽快查明受害人下落，把人营救出来。”

    王世钊脸色晦暗，却微微提起嘴角，露出一丝感激笑意：“我相信警方，一定能把我女儿毫发无伤地带回来。”

    他刻意咬重“毫发无伤”四个字，仿佛一块重逾千钧的板砖，不由分说地拍在孟副局头顶。

    孟副局总是笔杆条直的腰身晃了晃，回头低声道：“现在是什么情况？”

    小平头眨眨眼，犹豫着是不是应该如实汇报，继而只听“砰”一声响，会客室的门被人猛地撞开，杨帆裹挟着一脑门官司，风风火火地闯进来：“姓王的到了没？磨磨蹭蹭干吗呢，自己女儿的命还要不要了……”

    孟副局声嘶力竭的干咳声晚了半步，眼睁睁看着姓杨的嘴里奔出一群草泥马，呼啦啦碾压过满屋子的人。

    他脸色微微一沉：“说什么呢？毛毛躁躁，颠三倒四，还有没有组织纪律？”

    杨帆嘴上没把门习惯了，谁知夜路走多了终究会遇见鬼，冷不防一抬头，和会客室里各怀鬼胎的“家属们”看了个对眼，顿时噎住了。

    这帮人里也就一个薛兰泽是真正担心王珏的安危，当即上前一步，用后背遮挡住形形色色的目光：“怎么样，谢静章说什么了吗？”

    杨帆一宿没合眼，胡茬争分夺秒地冒出来，衣服也没顾上换，看着有些狼狈。但他平时那股吊儿郎当的滚刀肉做派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散去，某种更为厚重坚实的东西从剥落的伪装背后露出形迹。

    “那小子狡猾得很，知道咱们没证据，打定主意不开口，”杨帆握着一次性咖啡杯——那是薛兰泽昨晚叫的外卖，仿佛一针鸡血推进去，强撑住一干刑警连夜奔波的精神头，“技侦正在调阅他前一个礼拜的行动路线，就不信抓不住这小子的狐狸尾巴！”

    说到这里，他抬起头，目光越过薛兰泽，径直看向会客室一角的王世钊：“王总，既然您来了，介意跟警方聊两句吗？”

    王世钊和他对视片刻，嘴角笑纹若有深意：“当然……没问题。”

    五分钟后，市局审讯室里，杨帆和王世钊分坐两边，单面玻璃墙外围了一圈刑警和前刑警，中间滥竽充数地混了一个薛兰泽。

    孟恺中皱了皱眉，严厉挑剔的目光锁定在薛大律师身上，显然是认出了这位市局“常客”：“你怎么在这儿？警方问话，闲杂人等少掺和，赶紧出去！”

    薛兰泽没来得及开口，陆临渊已经将人拽到身边：“她是跟我一起来的……失踪的受害人是她师妹兼下属，王世钊也不是嫌疑人，我认为没什么不能旁听。”

    孟恺中：“……”

    孟副局看着陆临渊的眼神十分复杂，既有长辈对晚辈的关切怜爱，又有恨铁不成钢的嗔怪埋怨，五味陈杂交织在一起，狠狠碾压过孟副局那副严厉苛责的铁石心肠。

    末了，他别过头，赌气似的道：“算了……你们年轻人爱怎样怎样，我不管了！”

    陆临渊：“……”

    前刑侦支队长拍了拍胳膊，顺势抖落满身毛骨悚然的鸡皮疙瘩。

    隔着一堵单面玻璃墙，杨帆和王世钊的对话顺着蓝牙耳机，分毫不差地流入耳中：“……王总，关于您女儿失踪的案子，我有几个问题得跟您聊聊——您认识谢静章吗？”

    王世钊侧过头，似乎想确认自己没听错：“谢静章？那是谁？我没听过……”

    杨帆紧紧盯着他：“谢静章你可能没听说，但他有个妹妹，名叫……谢静婉。”

    王士钊的瞳孔微乎其微地颤缩了下。

    杨帆正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当然不会错过这点变化：“看来，王总对‘谢静婉’这个名字并不陌生？也难怪，要是我没记错，她曾是您的私人秘书……不过，那是三年前，她失踪前的事。”

    杨帆刻意咬重“失踪”两个字，仿佛一根烧红的针，对准王世钊最敏锐的神经捅下去。然而王世钊毕竟不是一般人，哪怕眼皮疯狂抽搐，表情依然无懈可击：“当然有印象……小谢是个人才，而且还那么年轻，实在是可惜了。不过，这跟我女儿有什么关系？”

    杨帆：“你女儿失踪前见过的最后一个人，很可能就是这个谢静章。”

    王世钊：“……”

    杨帆往前倾了倾身，试图用坐姿施加压力：“我们询问了谢静章，他既不承认王珏的失踪与他有关，也不否认……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王世钊脸色铁青。

    “他肯定知道些什么，之所以不肯说出来，不是为了脱罪，也不是想敲诈勒索，而是为了报复！”杨帆一字一顿，“那种至亲之人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痛苦与煎熬，他忍受了整整三年，现在要原封不动地报复回始作俑者头上！”

    “王总，想想谢静婉的下场，你就一点不为自己女儿担心吗？”

    王世钊缩在桌下的拳头不易察觉地攥紧了，然而他的肢体语言依然很松弛，并没有被杨帆的话绕进去：“我不太明白……杨警官，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小谢当年遇上那种事，我们都很痛心，可这跟我女儿有什么关系？”

    杨帆眉心微跳，王世钊已经倾过身，步步紧逼地反问道：“杨警官，你该不会怀疑谢静婉失踪跟我有关吧？如果我没记错，三年前小谢无故失联，负责立案调查的正是你们临江市局。法院宣判当天，你们刑侦支队的人也在场，清楚听到方玮被判无罪……退一万步说，就算他有罪，跟我有什么关系？难道因为他在世钧供职过，集团所有高层就都得负连带责任？”

    “如果所有警察都跟你一样想当然，那我真得为我女儿的安危好好担忧了。”

    这一刻，逼问和被逼问的对象调转过来，短兵相接的目光犹如刀锋砥砺，刮出一溜火光。杨帆暗骂一声“老狐狸”，皮笑肉不笑地勾了勾嘴角：“王总误会了，我没这个意思。”

    王世钊两米八的气场随即伸缩自如地收敛干净：“也是我太着急了……唉，出了这么大的事，我这个当父亲的心里不好受，您别见怪。”

    他俩在审讯室里化干戈为玉帛，外头的陆临渊揉了揉眉心，露出“实在听不下去”的表情，不客气地问道：“你们杨副支队这两个月都干什么去了？就这业务水平，是他审别人还是别人审他？”

    小平头支支吾吾不敢接话，倒是旁边的孟副队，虽然一向看杨帆不顺眼，此时却帮他说了句公道话：“也不能怪小杨……王世钊身份特殊，又不是正儿八经的嫌疑人，很多手段没法上。他打定主意兜圈子，小杨也不好来硬的。”

    陆临渊的脸色却没有好转——离王珏失踪已经过去将近十二个小时，此时此刻，每拖一分钟就多一分危险，唯一的嫌疑人却在顾左右而言他，可能知道内情的受害人家属又打定主意不配合，案件侦破陷入僵局，天时地利人和……没一样站在警方这边。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砰”一声推开，有人直眉愣眼地闯进来：“杨哥，技侦那边有结果了……”

    话音未落，小女警来了个急刹车，懵逼的眼神和满屋子领导依次对撞，顿时傻在原地：“孟副局、陆队……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在刑侦支队，“警花”是个稀罕物件，连一向严厉的孟恺中都不好意思过分训斥，雷声大雨点小地数落道：“怎么这么毛手毛脚？什么事大呼小叫的？”

    捅了马蜂窝的周心洁恨不能将脖子缩回肩膀里：“技、技侦的孙哥确认谢静章昨天去过四个地方，让我把资料送过来……”

    她眼前突然一黑，抬头只见陆临渊走到近前，不由分说地夺过A4纸，上面打印出临江市江北区的平面图，并且用红色马克笔标注出四个地点。

    “……长宁路的中山公园，嘉行路的人民广场，临港路的大悦城，以及滨海路的临江市化工厂，”陆临渊皱眉沉吟，忽然问道，“谢静章在这四个地点分别待了多久？”

    他难得主动开口，周心洁一时间简直有些受宠若惊，结结巴巴道：“没、没多久……赵哥分析过，他在每个地方停留的时间不到一个小时，而且什么都没做……”

    陆临渊刷的抬起眼：“什么都没做？”

    周心洁被他盯得没来由冒冷汗，硬着头皮点点头。

    陆临渊扭过头，和循声走来的薛兰泽对视片刻，甚至不用宣之于口，彼此的想法已经了然于心。

    下一秒，陆临渊夺过一支马克笔，将四个标红的小点用实线连接起来，恰好构成一个不很规则的四方形。他歪头端详片刻，又添了两条线，将四方形的对角连在一起，交汇点正好落在江北区的某栋建筑物上。

    “……是一家沃尔玛超市，”薛兰泽点开手机自带的高德地图，对照平面图搜寻片刻，最后得出结论，“江北区离谢静章的住处不算近，他却大老远跑过去，不为找人也不为办事，只是漫无目的地溜达一圈……他是吃饱了撑的吗？”

    陆临渊头也不回：“智超！”

    小平头不假思索：“我这就去！”

    五分钟后，红蓝交错的警灯冲出市局大院，一骑绝尘地奔向江北区。与此同时，刚和王世钊交过一轮手的杨帆灰头土脸地走出审讯室，光看他表情就知道，在某位成了精的老狐狸跟前，就算是滚刀肉也讨不得好。

    “……姓王的老小子打定主意逛花园，问什么都说不知道，逼得狠了，他就把责任推到方玮头上，反正这小子三年前离开世钧，从此再没露过面，谁知道他跑哪去了？”

    陆临渊正从耳麦里监听外勤的汇报，冲他竖起一只手掌，掌心向外。聒噪的杨副支队很清楚这个手势意味着什么，就跟训练有素的猎犬般应声闭嘴。

    虽然王珏的安危牵动了薛兰泽大半心神，但她还是留意到某个细节——杨帆也好，刑侦支队其他队员也罢，甚至是市局二把手孟恺中，他们对陆临渊的态度都过分熟稔了些。这固然是因为陆临渊曾担任刑侦口负责人，对他们而言就像回娘家的“亲人”一样，可是不见外到连他干涉办案都不加阻止……

    即便薛兰泽从没在公安系统供过职，也知道这个反应相当不对劲。

    然而眼下情势紧迫，薛大律师就算有再多的疑问，也不会在这时候发难。只听耳麦中传出小平头——孙智超的声音：“陆队，我们已经赶到沃尔玛……这鬼超市忒大了，兄弟们分成四个小组，正在逐层搜查！”

    薛兰泽去过这家沃尔玛，规模确实不小，上下共四层，每层都不下千余平方米。仅凭刑侦支队那点警力，想彻底搜查过一遍，少说需要一整天。

    “如果谢静章的线索确实藏在这家沃尔玛超市里，那他一定不会用这么愚蠢的法子，”她仿佛在询问谁，又像是喃喃自语，“临江市那么多建筑，超市商场更是数不胜数，谢静章为什么单单选了这里？”

    不用陆临渊吩咐，杨帆已经一拍脑门反应过来：“我这就叫人去查！”

    在陆临渊和孟副局的双重催逼下，本就效率奇高的刑侦支队就像坐上直达火箭，噌噌噌窜了三个台阶不止。不到二十分钟，杨帆捧着资料折返回来，语气中透着压抑不住的兴奋：“老大，你猜的没错，这家沃尔玛是天宏基建承建的，因为投资额太高，天宏基建一家吃不下，干脆拉了个合伙人，就是世钧集团……”

    陆临渊突然想到什么：“超市是什么时候建成的？”

    杨帆早知道他会这么问，毫不犹豫道：“跟你想的一样……就是三年前！”

    陆临渊的脸色突然变得非常严峻。

    “王珏的失踪确实跟谢静章有关，他这么做并非为了单纯的报复，而是布了一个复杂曲折又别有用心的局，”前刑侦支队长语速飞快地说，“马上调出谢静婉案的卷宗，立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