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曝光

    如果说,之前的新闻报道只是开胃菜,那这段视频就是不折不扣的大餐。镜头是一个显而易见的偷拍角度,画面中的两位主角——王世钊和天弘基建老总唐端浑然不觉还有第三只眼睛窥探着自己,围绕着如何在滨江大桥的建设中大捞一笔展开长篇累牍的讨论。

    滨江大桥建成于三年前,横跨江北区和黄宁区,将原本隔江相望的临江市联结为一个密不可分的整体,无论是交通建设还是城市发展上的意义都极为深远。刚建成那会儿,着实轰动了好一阵,临江市各路媒体闻风而动,长枪短炮齐上阵,将大桥吹成了天上有、人间无的世界第九大奇观,如今看来,那些吹出去的字句都是噼啪打自己脸。

    技侦室里人仰马翻,有忙着删帖的,有催促着去逮王世钊的,只有陆临渊倚在角落里,低头盯着手机,俊秀的眉头拧成一个川字。

    他并不是被视频里的内容震惊到,虽然这段对话确实耸人听闻,不仅提到滨江大桥的偷工减料问题,甚至还有十六年前西塘村的土地开发项目——虽然王世钊和唐端十分谨慎,没把话说明白,但任谁都听得出,十六年前提供给当地居民的土地补偿方案是有问题的。

    但这不是最重要的,最要紧的是,陆临渊早知道有这样一段视频的存在,因为它一直作为重要罪证保存在叶炳森交给他的U盘里,之后又被杨帆从骆靖的骨灰盒里翻出来。

    那么,临江时事追踪是怎么拿到这段视频,又是出于什么考虑,不惜冒着得罪临江首富的风险,将它堂而皇之地曝光出来?

    这些问题在陆临渊脑海中此起彼伏,越想梳理明白就越找不到头绪。他倏尔抬起头,视线越过着急忙慌的人群,和电脑桌前的杨帆一触即分。

    杨帆会意,跟着他一前一后来到走廊上。眼看所有人忙成脚不沾地的陀螺,压根顾不上这一摊,杨帆压低声音,急促地说道:“……不是我!”

    “我知道,”陆临渊沉声道,“但是这份视频确确实实泄露出去,我有理由怀疑,在背地里向临江时事追踪提供消息的始作俑者不仅掌握了这段视频,甚至握着叶炳森传给我的全部罪证。”

    杨帆悚然一震:“你的意思是……咱们身边有内鬼?可是……我拿到这份视频后从没跟任何人提起过,连马局和孟副局都被瞒得死死的,谁又有这个能耐将视频泄露出去?”

    陆临渊心头不轻不重地咯噔了下,眼前突然闪现过某个身影,他正要开口,走廊尽头探出孙智超的脑袋,嗷一嗓子叫道:“杨队,孟副局找你!”

    杨帆满脑门热汗被他一嗓子硬生生镇压下去,冲陆临渊使了个心照不宣的眼色,扭头走了。

    虽然刑侦支队全体成员习惯性的拿陆临渊当一把手看待,但他终究不再是刑侦口负责人,当案件的严重程度超出预计时,避嫌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更何况,此时此刻,某个隐晦的猜测一直缭绕心头,无论如何都无法驱散,以至于陆临渊甚至不能集中精神分析案情。他避开熙熙攘攘的人群,悄然退到走廊尽头,从窗口居高临下地望出去——

    只见薛兰泽不知什么时候溜到市局大院里,右手两根手指间夹着半截快燃灭的烟头,耳朵里塞着蓝牙耳麦,似乎在跟谁打电话。

    陆临渊眼神微微闪烁,终于流露出冰冷的审视。

    薛兰泽根本没发觉有人盯着自己,全副心神都被这通电话牵动了:“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手机屏幕上的来电显示赫然是“姓丁的孔雀二货”,与此同时,手机里传出丁博君的声音:“我说,我可能知道谢静婉在哪儿。”

    薛兰泽额角青筋突突乱跳,某个一度被自己强压下去的揣测重新泛上心头:“你怎么会知道?”

    “因为是我亲耳听到的!”丁博君沉声道,“三年前,法院宣判方玮无罪的当晚,他请我在世军集团旗下的酒店吃饭,我到了那儿才知道,除了他,王世钊也在场。”

    薛兰泽狐疑道:“王世钊应该不会蠢到自己跟你承认吧?”

    “他当然不会,”丁博君自嘲地笑了笑,“他们轮番敬酒,没几个回合我就不行了,跑去洗手间吐了一场。等我晕头转向地摸到包间门口时,听到屋里传出对话声……”

    他的话音突然消失,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掐住脖子,由此可见这段记忆有多可怕,哪怕已经过去三年,依然会让当年最富盛名的刑辩律师产生生理性的排斥和抗拒。

    薛兰泽敏锐追问道:“你听到什么了?”

    丁博君闭上眼,多年前的对话重新浮现在脑海中——

    “……这就是前车之鉴,以后办事利索点,别让人抓到把柄!”

    “是,确实是我掉以轻心了,没想到那小丫头的哥哥这么较真……”

    “首尾都收拾干净了吧?亏得那帮警察没找到那小丫头的下落,才让你钻了空子,要是被翻腾出来……”

    “您放心,那地方靠进滨江大桥,水深得很,还有暗流,木头掉进去都未必浮得起来,何况是人!”

    以薛兰泽的冷静自持,刹那间都不禁倒吸一口凉气:“你是说,他们把谢静婉……”

    “我不知道,”听得出来,丁博君在竭力控制情绪,然而说到最后,尾音还是带上微微的颤抖,“我当时喝多了,听到这里,整个人都慌了手脚,下意识往后退,因为太过慌乱,不小心撞翻了墙角的装饰花瓶……”

    明知丁博君安然无恙地活到现在,薛兰泽依然屏住呼吸:“然后呢?”

    电话对面的丁博君苦笑了笑。

    “我不知道,”他低声道,“我当时只觉得后颈一痛,整个人失去意识,等再次醒来时,已经躺在自家床上,手机显示是凌晨三点……”

    薛兰泽皱紧眉头。

    “……刚醒来那会儿,我以为自己做了个噩梦,还暗自庆幸地松了口气。可是当我翻了个身,就看到……”

    丁博君的话音再次顿住,用力咽了口唾沫,好不容易才发出声音:“……看到枕头边放了张字条,上面写了一句话:闭紧你的嘴!”

    薛兰泽完全理解丁博君的心情,虽然被偷听到机密的王世钊出于某种不为人知的理由放了丁博君一马,但他能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将丁博君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回家中,又在他最私密的卧室里留下这样一张威胁意味十足的字条,这本身就是一种无形的震慑。

    “我没有证据,不敢贸然报警,请了信得过的朋友调查当天的事,”丁博君低声道,“调查结果与我猜测的差不多,酒店当晚的监控镜头坏了,没留下任何痕迹,至于我家小区……不知道王世钊用了什么手段,反正从保安到小区监控,都没发现任何异常——监控视频中甚至留下了当天深夜,我开车回到地下车库的身影。”

    薛兰泽闭上眼,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王世钊是在告诉你,不管君伦这两年发展的如何,也不管你丁博君在业内的名头有多响,对他来说,你依旧是个无足轻重的小角色,只要他愿意,完全可以悄无声息地捏死你而不被任何人察觉,”她轻声道,“老师,你就是因为这个才隐瞒事实这么久?”

    丁博君短促地笑了声。

    “如果只是我一个人,倒省了那些顾虑,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有什么好怕的?”他话说得豪迈,语气却很苦涩,“可是……君伦是我一手创立的,我眼看它从当年的‘小破所’发展成如今足以和红圈所比肩的知名律所,我……我不能让它毁在我手上。”

    薛兰泽心领神会:“王世钊用君伦威胁你?”

    “你当时还没升上高级合伙人,有些事可能不太清楚,”手机对面传来窸窸簌簌的动静,似乎是姓丁的二货翘起二郎腿,又从烟盒里摸了根烟出来,“那阵子,君伦的财务状况不太好,几家股东也陆续撤资,明面上看是经营不善,但稍一打听就能发现,是有人在背后使了绊子……”

    薛兰泽将前因后果梳理明白,很快得出一个让人后背发凉的结论:“是……王世钊?”

    手机对面“咔嚓”一声,是丁博君点燃香烟,用力吸了一口。

    “王世钊非常清楚我的软肋在哪,也知道怎么做才能让我服软,”他喷出一口烟雾,还算周正的面孔隐藏在云遮雾绕背后,显得苦涩又憔悴,“我一个人怎样都行,但我不能拖着君伦陪葬,所以……”

    他话音涩然地顿住,只相隔半秒,手机对面的薛兰泽已经了然续道:“所以,你选择退出君伦,用醉生梦死麻痹自己,并且将这个秘密埋在心里?”

    丁博君没有否认。

    薛兰泽一向能言善辩,但是这一刻,她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站在“正义”的立场,她应该慷慨激昂地指责丁博君,对他的软弱和怯懦进行严厉抨击。但她也明白,“软弱怯懦”和“正直勇敢”一样,是刻在人骨头里的基因,没有经历过生死一线的惊恐,没有体会过天人交战的两难,谁也不能对另一个血肉之躯的同类指手画脚。

    那不叫“伸张正义”,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更何况,丁博君是她的老师、她的恩人、她走到现在的引路人……要她秉持公正完全没有私心,确实强人所难了。

    “老师,”薛兰泽艰难地抿了下嘴唇,“既然你选择隐瞒真相,甚至连我亲自赶去质问你时都缄口不言,为什么现在又说出实情?”

    丁博君不由语塞。

    “因为你看到了网上传出的新闻,”薛兰泽轻声说出答案,“你知道报道中揭露的罪行是真的,你也知道,一旦这些曝露在公众眼中,王世钊自顾不暇,不会也没有余力来找你和君伦的麻烦,所以你才能放心大胆的说出真相,是吗?”

    她语气平稳,听不出一丝一毫的讥诮意味,手机对面的丁博君却骤然暴怒——或许是压抑太久,也可能是人在心虚的情况下,看什么都带着疑影,总之,他被薛兰泽轻描淡写的语气激怒了。

    “是,我是有私心!”他厉声道,“我贪生怕死,我畏惧权贵,我不想让自己半辈子心血付诸东流,不想拖着君伦一起陪葬……我做错了吗?”

    “如果我当年没退出律政界,君伦早就被王世钊玩残了,哪有你的今天?”丁博君愤怒地咆哮道,“薛兰泽我告诉你,老子问心无愧!”

    薛兰泽仰头向天,须臾叹了口气。

    喝醉酒的人总喜欢说自己没醉,同理类推,心里发虚的人也断不肯让别人看穿自己的软肋,宁可虚张声势地竖起一身利刺,仿佛这样就能吓退来犯者。

    可是骗得过别人,还能骗过自己吗?

    “老师,”薛兰泽的称呼依然心平气和,“如果您真的像自己说的那样心安理得,为什么要给粥铺取名叫‘静婉’?”

    丁博君不由一呆。

    “我无意指责您什么,”薛兰泽平静地说,“您是我的老师,我的前辈,我入行最初的信仰是您亲手打下的,我能有今天也是多亏了您……”

    “但您自己就不会唾弃自己?”

    “午夜梦回,您就敢拍着胸口说,从没看到谢静婉找上门?”

    “如果您真的那么心安理得,为什么要开粥铺,又为什么把那些初来乍到,没工作也没地方落脚的小姑娘都招进来?”

    “别跟我扯什么年轻水灵赏心悦目……你除了放嘴炮还能干嘛?对,你干的可多了——人家生病了你带着看医生,家里欠了债你给还钱,连考上成人大学没钱交学费也是你掏的腰包……你是上辈子欠了她们吗?”

    “你问问你自己,当你对那帮小丫头百般迁就、予取予求时,你看到的是谁?希望赎罪并且求得原谅的对象又是谁?!”

    电话对面陷入沉寂,粗重的呼吸声潮水般拍打着线路。不知过了多久,压抑的啜泣隐隐传来,仿佛那个用醉生梦死麻痹自己这么多年的男人终于亲手剖开胸口,将那具鄙薄又怯懦的灵魂扒出来,拖到光天化日之下接受审判。

    薛兰泽揉了揉眉心,从胸臆深处吐出一口气。

    她在丁博君爆发又压抑的啜泣声中掐断电话,转头就见陆临渊站在身后,两人的目光隔空相撞,前刑侦支队长深不见底的眼睛里压抑着刀光般的锋芒。

    薛兰泽心头倏忽一跳:“怎么了?”

    陆临渊审视地盯着她,语气依旧是平稳而克制:“网上曝光了第三篇报道,下面还附了一段视频……是王世钊和天弘基建负责人唐端的对话,除了关于滨江大桥偷工减料、中饱私囊的部分,还提到了十六年前西塘村开发项目……”

    薛兰泽心知肚明,这一刻不能流露出一丝一毫的异样,否则以陆临渊的敏锐,很可能看出不对。但她竭尽全力也控制不住指尖的颤抖,只能将触电般的右手插进衣兜:“所以呢?”

    陆临渊深深看着她:“你就没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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