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私见

    那一刻,薛兰泽心底生出战栗的预感:陆临渊猜到了什么。

    但她脸上的表情没露出丝毫破绽,语气也相当平缓:“有。”

    陆临渊不由屏住呼吸。

    只听薛大律师下一句说道:“老师刚才打来电话,说他可能知道谢静婉的下落,我现在必须立刻去见谢静章,也许能问出藏匿阿珏的地点。”

    陆临渊:“……”

    他刚悬起一点的心脏“噗通”落回胸腔,激起冰冷又空泛的回音,须臾,沉重又黏着的失望一点点漫上心头,将本就失重的心情往更深、更冷的深渊中拖去。

    讽刺的是,即便被冰冷的失望淹没了,陆支队一贯条分缕析、精密运转的大脑也没停止工作,几乎是立刻判断出:“她没跟我说实话。”

    那份U盘的存在是个机密,知道它隐藏地点的人,统共不超过三个——除了陆临渊和他故意放水的杨帆,只有薛兰泽可能通过蛛丝马迹推测出些许痕迹。

    陆临渊不怀疑薛兰泽有这份能耐,否则当初叶炳森案中,她也没法将陆支队长从被告席上拖回来。

    如果陆临渊和杨帆都不可能泄露,那离真相最近的薛大律师无疑是最有嫌疑的人选。

    但是前刑侦支队长不想这么揣度,哪怕理智告诉他这是最合理也最有可能的猜测,情感却在竭力排斥。他闭了闭眼,将百般不足为外人道的心绪强压下去,沉声道:“……走吧。”

    两人回到刑侦支队办公室时,杨帆正在跟人打电话,眉心夹着隐隐的焦灼,语气却是平稳而克制,甚至带着些许“杨帆式”的吊儿郎当,仿佛天塌下来都能当被盖:“嗯,放心,我搞得定……我是谁?杨支队长,上回陆临渊那小子差点上断头台,还不是我把人拖回来了?”

    “差点上断头台”的前刑侦支队长:“……”

    杨帆收了线,大喇喇转过身,紧接着就被身后的“律师二人组”吓了一跳:“陆、陆……我去,你怎么走路没声音啊?”

    陆临渊冷着一张脸:“跟谁打电话呢?”

    以陆临渊现在的身份,用这种态度质问杨帆其实是很不合适的,然而值得玩味的是,不管是发问还是被问的人都不觉得有问题。

    杨帆将手机塞进衣兜,打了个“抱歉”的手势:“风篁打来的,说是看到新闻了,担心那姓王的小丫头,也想问问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放心,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我心里有数。”

    陆临渊“嗯”了一声,脸色微微缓和,转身的瞬间,对上薛兰泽平静中藏着冰冷审视的目光。

    陆临渊喉头轻轻滑动了下,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表现同样让薛兰泽起了疑心。

    作为一名已经引咎辞职的公安干警,用习以为常又居高临下的姿态调度曾经的队员,这种表现实在不能说是正常。哪怕他曾是刑侦口正处级支队长,在刑侦支队拥有不小的威望和人脉,哪怕他的离职令市局上下遗憾万分,乃至心存歉疚……

    这种唯命是从、上行下效的态度依然太过打眼,让人没法不起疑心。

    然而眼下这个节骨眼,每一分每一秒都格外紧迫,根本没时间争论这些,陆临渊只能暂且压下心头的不安和困惑,用最简单的话向杨帆说明来龙去脉。

    果不其然,杨帆一口答应,仿佛只要是陆临渊提出的要求,压根没有思考的必要:“没问题,我来安排……”

    陆临渊有些迟疑:“孟副局那边……”

    杨帆冲他使了个心照不宣的眼色:“马局听说这事,已经往回赶了,估计很快就到……”

    这话乍一听驴唇不对马嘴,陆临渊却微微松了口气:“嗯,那就好。”

    薛兰泽若有所思地眯紧眼。

    她没立刻去见谢静章,而是站在走廊尽头平静了一分钟——和当事人,或者说嫌疑人打交道是一项非常劳心劳力的工作,因为刑辩律师必须时时刻刻掌握节奏,从当事人真假掺杂的供词中挑出最符合事实的那部分,拼拼凑凑地还原出真相的大致轮廓。

    而当当事人对辩护律师抱有抵触乃至微妙的敌意时,本就不低的难度系数瞬间呈几何级翻倍。

    薛兰泽深吸两口气,正要转身,手机突然“嗡”地响了声。她随手点开,低头扫了眼,瞳孔瞬间凝固了。

    陆临渊的声音就在这时传来:“准备好了吗?”

    薛兰泽手指微颤,若无其事地摁灭屏幕,仿佛只是接了个垃圾短信,抬头对他笑了笑:“好了。”

    陆临渊盯着她毫无破绽的脸看了三秒钟,侧身让开通道。两人回到审讯室门口,薛兰泽一只手搭在门把上,忽然回过头:“待会儿我进去后,可不可以关上所有监听和监控设备?”

    杨帆遽然变色:“这怎么行?!”

    “按照中华人民共和国刑诉法规定,律师会见当事人期间有不受监听的权利,如果开着这些设备,谢静章心存顾虑,很可能保持沉默,”薛兰泽平静道,“当务之急,没有什么比救出阿珏更重要,不是吗?”

    杨帆脱口道:“放……”

    陆临渊忽然捏住拳头,抵在唇边轻咳两下:“咳咳。”

    杨帆的话音顺势拐了个艰难又僵硬的弯:“放……心不下啊!这姓谢的小子狡猾得很,又被他妹妹的事刺激到,思路跟一般人不一样,万一他中途犯病,谁也保不准他会说出什么话、干出什么事……”

    “谢静章的身份和社会地位有限,我不能认为他手里有指控王世钊的真凭实据……当然,如果他真的透露只言片语,我也不会隐瞒警方,”薛兰泽平静而坚持道,“还有,你们可以在玻璃墙边看着,如果发现不对,随时能打断。”

    杨帆还是觉得不妥,虽然律师和嫌疑人会见是常有的事,但薛兰泽不是一般的“律师”,她还身兼“受害人家属”——这两位共处一室,万一打起来,这责任算谁的?

    他踌躇再三,下意识抬起头,就见陆临渊对他微乎其微地点了下头。

    杨帆翻了个白眼,终于松了口:“行吧……你自己把握好分寸。”

    他顿了顿,语气骤然严厉:“离受害人失联已经过去十六个小时,唯一的突破口就是谢静章,如果他受了刺激,拒绝与律师或警方沟通,咱们将会陷入十分被动的局面,对营救人质也很不利——轻重缓急,你应该明白吧?”

    薛兰泽点点头,而后拧开门把,径直走了进去。

    审讯桌后的谢静章听到动静,无波无澜地撩起眼皮:“薛大律师去而复返,是想好怎么跟我谈判了吗?”

    薛兰泽在他对面坐下,开门见山道:“你故布疑阵,无非是为了给你妹妹讨个公道,顺便弄清楚三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可以满足你。”

    谢静章的呼吸顿时凝固了。

    “但我也有条件,”薛兰泽倾过身,“我要知道阿珏的下落。”

    谢静章向后靠坐在椅子里,两条胳膊抱在胸前——这是一个极具防御性的坐姿:“我说了,王小姐失踪的事与我无关。”

    薛兰泽:“你不想知道你妹妹的下落吗?”

    谢静章:“……”

    他脸颊抽搐了下,似乎想抻直脖颈,却又硬生生忍住:“薛律难不成想告诉我,你知道我妹妹的下落?这才多大会儿功夫,你是有能掐会算的本事吗?”

    “我不会掐也不会算,我只是给我老师打了个电话,询问他三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薛兰泽留意着谢静章的神色变化,不紧不慢地加着砝码,“从他口中,我知道了一些有趣的事……”

    她话音刻意顿住,果然看到谢静章变了脸色:“他知道我妹妹在哪?我就知道……这些有钱人都是一丘之貉!”

    薛兰泽不喜欢他提到丁博君的语气,但她只是略皱了皱眉,委婉解释道:“丁老师事先并不知情,他是在案子宣判后,无意中偷听到内情……”

    谢静章“哈”了一声,用语气和肢体语言表露出不信任。

    薛兰泽不以为意,自顾自地续道:“因为事发突然,他不慎暴露了行踪,因此遭到王世钊的威胁……我无意为他的软弱和妥协辩解什么,但是王世钊会用这样的手段迫使他闭嘴,说明他偷听到的东西非常关键,不是吗?”

    谢静章抱在胸前的双手不知什么时候放了下来,两只手掌按住审讯桌边缘,身体不自觉地往前倾:“他听到了什么?”

    薛兰泽觑着他神色,突然出其不意地问道:“他听到了什么,背后联系你的人难道没告诉你?”

    谢静章的脸色微乎其微一僵。

    方才一轮对话中,薛兰泽将谢静章压抑三年的疑问与焦灼步步为营地勾出来,与此同时,谢静章的理智与心理防线节节败退,急迫与冲动逐渐占据上风。

    正因如此,他根本没想到姓薛的会突然杀了个回马枪,被她劈头一问,露出分明又难以掩饰的僵硬。

    薛兰泽顿时意识到,自己的猜测没错,这么大手笔的布局绝不是谢静章一个人能完成的,他的背后藏着一个操控全局的主使者。

    “当年谢静婉失踪,警方锁定的嫌疑人只有方玮,你却毫不犹豫的将怀疑的目标指向王世钊,甚至不惜用‘绑架’的手段逼迫警方翻出旧案,”薛兰泽说,“你会这么做,一定是得到了确凿的凭据,单凭你一个人,怎么可能?”

    谢静章颤了颤脸颊,似乎想露出一个冷笑,然而他很快发现,自己没法反驳薛兰泽的说辞。

    “我说了,”他苍白无力地重复道,“我没有……”

    “你确实没有直接参与到绑架案中,因为只凭你一个人,根本不可能在短短几个小时内完成绑架、运输、藏匿一系列工作,”薛兰泽曼声细语,“但你有没有想过,你背后的人为什么要帮你?”

    谢静章的嘴唇逐渐褪去血色。

    “这个人能调动这么多资源,说明他身家本就不菲,原本没有掺和到这滩浑水中的理由,但他还是这么做了,这只能说明一点——这么做的好处远比风险大得多!”

    薛兰泽微眯双眼,直逼谢静章:“你就没想过,到底什么样的好处能让他动心?”

    谢静章干涩地滑动了下咽喉,欲言又止。

    “我大概能猜到他对你说了什么,无非是你们有着共同的目标,这么做其实是互帮互助,”薛兰泽换了个姿势,用手掌垫着腮帮,露出玩味的笑意,“谢先生,你好歹读过大学,不会这么轻易就相信了吧?”

    谢静章终于找回声音:“……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只想告诉你,有些事并不像表面上看来的那样,有些人……哪怕主动伸出援手,也未必出自善意,”薛兰泽低头翻了翻笔记本,连纸带笔推到谢静章面前,实则用手臂作为屏障,遮挡住藏在中间的手机,“谢先生,以你的智商,难道看不出个中原委?”

    谢静章低头一掠,表情突然凝固了:“这是……”

    审讯室外的杨帆察觉不对,作势要冲进去:“她给谢静章看了什么?卧槽,赶紧把她弄出来……”

    然而他刚一抬腿,就被陆临渊薅住后脖领,硬生生拖了回来。

    杨帆艰难地扭着脖子:“你干什么?你不会想帮着她吧?”

    “一分钟,”陆临渊沉声道,“再给她一分钟……如果一分钟后,她还问不出想要的答案,你做什么我都不拦着。”

    杨帆怒其不争地瞪着他,陆临渊没有回头,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玻璃墙后的薛兰泽,揪着杨帆的手却始终没松开。

    一墙之隔,谢静章艰难地挪动视线,声音有些发涩:“这是……”

    “丁老师告诉了我谢静婉的下落,与你猜测的一样,她很可能已经遇害,警方正赶往滨江大桥,用不了多久就会有结果,”薛兰泽收回笔记本,低声道,“我对你妹妹的遭遇感到遗憾,也理解你急于替亲人报仇的心情……但这不是放任真凶的理由,更不能作为滥伤无辜的借口。”

    合起的笔记本遮挡了手机屏幕,谢静章的眼前却仍旧回放着方才那一幕——那是一张照片,角度应该是偷拍,画面的主角之一是谢静婉,她站在背光的角落里,脸上露出慌张又甜蜜的笑容。和她站在一起的是一个身材修长的男人,大半张面孔隐没在暗影里,只有一只手探出来,撩起谢静婉额前乱发,轻柔又暧昧地掖到耳后。

    虽然这两人的肢体语言十分克制,但任谁都不难看出,这两人的关系十分亲密。

    谢静章的呼吸几乎停滞了。

    由于角度和光线的缘故,他只能看清男人的半个下颌和探出的一只手,无论衬衫衣领上的镶钻领针,还是手腕上价值七位数的名牌表,都昭示出男人不菲的身家。

    虽然男人没露出正脸,谢静章还是认出了他——相似的角度、相似的情景,反而更容易唤醒记忆。

    “谢先生,”薛兰泽平静地说,“警方已经有了你妹妹的下落,只要抽丝剥茧,迟早能将谋害她的元凶揪出来。”

    “但是逝去的生命永远无法挽回,对你妹妹是这样,对阿珏也如此。”

    谢静章嘴唇颤抖,每一口呼出的气都滚烫灼热。时间一秒一秒推移,眼看一分钟的时限即将告罄,他终于闭上眼,用只有他俩能听清的声量嘶哑道——

    “我只能告诉你……我妹妹在哪,你朋友就在哪。”

新书推荐: 月不漏光 落落凡尘 重生之遇到小狼崽的一生 安魂记 我靠种地带全村脱贫 迟迟心动 瑾月相生 古时杂文 [综英美]星露谷,但是DC 公子,你坟头长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