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笔录

    薛兰泽心知肚明,王珏平安获救就像一个阀门,当好消息传来时,潘多拉的魔盒也就此打开。

    从这一刻起,两人间静水深流的矛盾彻底没了压制,一股脑翻上台面。

    薛兰泽背在身后的手不由自主地拧在一起,她当然知道,陆临渊充其量只是怀疑,不可能有真凭实据,自己只要端出法庭上糊弄法官和公诉人那一套,陆临渊压根奈何她不得。

    但薛兰泽不想这么做。

    这些年,她周旋在三教九流之中,习惯了给自己套上一层又一层面具,久而久之,画皮和血肉长在一起,几乎成了第二层皮肤,连她自己都分不清什么是真实,什么是做戏。

    只有在陆临渊面前,这层根深蒂固的伪装才会悄然脱落,让包裹在里面的人喘上一口气。

    如果连唯一的避风港都开始地动山摇,必须戴着伪装逢场作戏,那人活一世还有什么趣味?

    有生以来头一回,薛兰泽陷入天人交战的两难,没等做出决断,就听陆临渊沉声道:“你觉得,幕后推手是出于什么理由曝光这些罪证。”

    薛兰泽诧异地看了陆临渊一眼,没想到他会这么问。

    这个问题并不艰深,甚至有些过分简单,因为所有人都看得出,这一系列罪证环环相扣,目的只有一个——将王世钊钉死在被告席上。

    “……世钧集团坐大到今天这个地步,没少得罪人,王世钊又是个肆无忌惮、不懂收敛的主,多少人表面上毕恭毕敬,其实等着盼着看他倒霉,”薛兰泽避重就轻地答道,“如果有人刻意放出消息,那多半是世钧的竞争对手想要浑水摸鱼吧?”

    她一句话说完,两人堪堪走到十字路口,人行道对面的红灯亮起,陆临渊眼疾手快地拽住薛兰泽,将闷头往前走的薛大律师拖了回来。

    薛律全身上下的神经元再次来了个乾坤大挪移,不远千里地聚集在被陆临渊手心触碰到的那一小片皮肤下,不由打了个哆嗦。

    陆队没有愧对他“正人君子”的人设,危机解除后立刻撒手,胳膊背在人眼看不到的身后,指尖回味什么似的轻轻捻动了下。

    “我倒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他意味深长地说,“我总觉得,幕后推手之所以将罪证公之于众,不仅是想打击王世钊,更是为了让这些不为人知的罪行大白于天下……你觉得呢?”

    薛兰泽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倏尔抬头。

    恰好陆临渊也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刹那间,两人直勾勾地看了对眼。薛兰泽第一次知道,人的瞳孔里能有这么多百转千回,所有无法宣之于口的揣测、怀疑、审视、忌惮……以及说不清道不明的幽微情愫,都凝定在那一小片荡漾起伏的波光中。

    薛兰泽背在身后的手忽然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几乎用了吃奶的力气,才没让表情露出破绽。

    “我怎么会知道?”她若无其事地笑道,“我又不是那龟孙肚子里的蛔虫,鬼知道他在想什么?”

    陆临渊:“……”

    自己骂自己龟孙,姓薛的混账玩意儿也算头一份了。

    他好笑又无奈地摇了摇头,眼看红灯转绿,于是故技重施地拽过薛兰泽。薛大律师还没回过神,手指已经被包裹进温暖厚实的掌心里,脚步踉跄了下,差点撞上陆临渊不算厚实的肩膀。

    她跟在陆临渊身后,亦步亦趋地穿过十字路口……就像小时候做过的无数次那样。

    “不知道算了,”车流往来的喧嚣声中,陆临渊声音压得很低,原本极容易被淹没,奈何薛兰泽耳力太好,每个字都清晰收入耳中,仿佛一簇细细的针,稳准狠地刺中那根不为人知的弦,“等你什么时候‘知道’了……再告诉我吧。”

    薛兰泽曾无数次推演“东窗事发”后陆临渊可能会有的反应,她做出千百种设想,唯独算漏了眼下这种情况——陆临渊竟然只是试探了一句,就这么轻描淡写地放过了?

    是心里已经有了定论,不需要再试探,还是……他真的不追究了?

    薛兰泽不敢往深里想,越想越心惊胆战。

    托陆支队的福,虽然煎熬四十多个小时的□□疲惫至极,薛律的精神世界依然电闪雷鸣、锣鼓喧天,当晚躺床上翻来覆去俩小时依然没合眼,最后睡着时,窗外已然透出稀薄的晨光。

    她不知自己睡了多久,感觉好像才刚闭眼,就被枕边“嗡嗡”震动的手机吵醒了。

    薛兰泽有很重的起床气,因为睡得晚,早起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每每被人吵醒,随后一整天都会陷入暴躁的情绪中。

    然而打来电话的人只用一句话就把她将发未发的情绪钉在原地——王珏醒了。

    薛兰泽:“……”

    她睁着困顿的眼,盯着天花板看了三秒钟,然后猛地爬起身,连妆都顾不上化,随便套了件衣服就要连滚带爬地往外冲……

    然后被一个小时前起身的陆临渊薅住后领,摁到桌边吃完了早餐。

    “你的肠胃不比我强多少,说别人时怎么不想想自己?”大概是看出薛律师精神不济,赶往医院的路上,陆临渊主动接过方向盘,一边从车水马龙的缝隙中穿行而过,一边抬头溜了眼后视镜,“脸色这么差,昨晚没睡好吗?”

    薛兰泽想否认,张嘴却打了个哈欠,忙从储物柜里摸出粉盒,对着镜子补起妆来。

    女人补妆的手法堪比魔法师,只是一眨眼,几分钟前苍白憔悴、黯淡无光的容颜已经消失不见,镜子里的薛兰泽容光焕发、明艳照人,换身衣裳就能给Vogue杂志拍封面照。

    陆临渊摇了摇头,一语双关道:“想什么这么出神,连觉都睡不着了?”

    薛兰泽听出他隐而未法的试探,却并不觉得抵触,可能因为试探的人是陆临渊,也可能是因为陆先生的语气并不尖锐,反而透着几分善意的戏谑。她放下粉盒,一边暗搓搓地寻思“老虎不发威你当我是hello kitty”,一边冲开车的陆临渊抛了个媚眼:“那还用问,当然是你啊!”

    陆临渊:“……”

    薛兰泽玩上了瘾,满嘴跑着草泥马:“你不知道,你昨晚梦里可热情了,拉着我的手,一口一个‘兰泽妹妹’,还要亲亲抱抱举高高……我靠!”

    陆临渊知道薛兰泽长了一副不靠谱的嘴,却没想到这货消停几天,杀伤力居然升级了。猝然放出的大招撞了陆支队的腰,握枪时稳如磐石的手一哆嗦,车头拐了个扭曲又夸张的S型,冲着封有护栏的马路牙子一头撞去。

    薛兰泽吓了一跳,忙不迭抓住车门把手,生死一线间也不耽误跑马:“你冷静点,殉情不是这么殉的……你要真想玩,回头我陪你找个风景好的地方蹦极,咱别选在这儿。”

    陆临渊铁青着脸,在最后一刻夺回控制权,Taycan 4S往反方向一甩尾,艰难回归正轨。

    薛兰泽猛地松了口气,眼看陆临渊冷冷瞥来,仗着自己生得好,回给他一个灿烂又无辜的笑容。

    陆临渊被她笑得没脾气,默默叹了口气。

    半个小时后,Taycan 4S排除艰难险阻,九死一生地抵达临江市第一人民医院。两人推开病房门,发现屋里居然十分热闹——警察、医生、护士全都围在床前,循声不约而同地扭过头。

    薛兰泽对杨帆点了点头,目光越过一干刑警,和病床上的王珏对在一处:“醒了?感觉怎么样?”

    王珏脸色苍白,对她勉强笑了笑。

    “我知道王小姐刚醒,精神不太好,但流程总是要走,”不等薛兰泽发问,杨帆已经主动解释道,“王小姐坚持要薛律在这儿才肯做笔录,我们只能麻烦您跑一趟。”

    薛兰泽笑了笑:“不麻烦,应该的。”

    她走到床前,扶着王珏坐起身,又往她腰后垫了个枕头:“撑得住吗?要是不舒服就别勉强。”

    王珏除了在鱼缸里喝了几口水,其实并没受到多大伤害,然而恐惧和凌迟般的精神折磨已经足够摧毁一个人的健康。她攥住薛兰泽的手,纤细苍白的手指紧紧扣在一起,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获得勇气和力量。

    “我……没事,”她嗓子还有点沙哑,却能清晰说出话来,“你们……想问什么?”

    杨帆拖过椅子坐下,尽量放柔了语气:“能说说八月十三号当晚发生了什么吗?”

    王珏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薛兰泽一只手摁住她肩膀,安抚地拍了拍。王珏吸了口气,勉强挑了挑嘴角。

    “……当晚,我跟我父亲一家人在春华楼吃饭,大概八点多快九点的时候离开,”她细声细气地说,“随后我去见了一个人,跟他在路边大排挡又吃了一顿宵夜。”

    杨帆:“这个人就是你曾经的当事人——谢静章?”

    王珏点点头。

    “十三号中午一点多,我接到谢静章打来的电话,他说,自己刚拿到被拖欠的工钱,想请我吃顿饭表示感谢。我本想婉拒,但他表现得很诚恳,我实在推辞不掉,只能答应……当晚九点多,我和谢静章在他家附近的大排档见面,吃了一顿路边烤串,快十点的时候,我就准备打车回家。”

    杨帆直觉变故发生在王珏离开大牌档到打出租车的路上:“然后呢?”

    王珏微弱地苦笑了笑。

    “那地方有点偏,叫车软件一直没打到车,我就往前走了一段……途中穿过一条小巷,恰好路灯坏了,周围光线比较暗,也没什么人经过。我有点害怕,就加快了脚步,快走出巷口时,嘴巴突然被人捂住了……”

    虽然已经脱离险境,说起当晚的生死一线,王珏依然控制不住地颤抖:“我……我拼命挣扎,但那人力气很大,我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再然后,他一手刀劈在我后颈上,我就被打晕过去……”

    杨帆适时打断她:“你看清绑匪的脸了吗?”

    王珏抿了抿干涩的嘴唇:“没有……那人站在我身后,我没法回头,根本看不清他的长相,只知道他肯定是个男人。”

    薛兰泽倒了杯清水,送到王珏嘴边,王珏就着她的手喝了两口,嗓音听起来没那么沙哑:“等我醒来时,人已经在水缸里,后面的事……你们应该都知道了吧?”

    明知逼迫受害人回忆遭遇挟持的经过不是什么轻松愉快的事,杨帆依然一遍遍刨根究底:“从你被人打晕到再次醒来,中间有没有听到什么,或者看到什么?”

    王珏脸色苍白,攥着薛兰泽的手背上暴起青筋:“没……我中途一直昏迷,想听也听不到。”

    杨帆又问:“那你醒来之后,有没有见过绑匪?”

    他顿了顿,补充道:“或者,有没有见过那个关上水阀的人?”

    王珏眼神轻闪:“没有……我一直拼命挣扎,很快又失去意识,没、没看到那个人。”

    薛兰泽和陆临渊同时闪过一个念头:她在说谎。

    不过这个问题并不关键,因为薛兰泽也好,陆临渊也罢,都有了大致的揣测。如今看到王珏的反应,更加印证了推测。

    但是这样一来,案件又陷入僵局——没有确切的证据或是受害人证词,证据链存在缺陷,警方就没法十拿九稳地移交案卷、提起公诉。

    “你再好好想想,”杨帆不甘心地追问道,“真的一点痕迹也没有?”

    王珏习惯性地抿了下唇瓣,视线却是往上瞟的:“薛律……”

    薛兰泽立刻俯下身,将她半边肩头揽进怀里:“怎么了?”

    王珏细细颤抖着:“我、我听护士说,那个绑架我的人,很可能是谢静章?因为…

    杨帆心说“哪个护士这么多嘴多舌,什么都跟受害人说”,面上却要做出高深莫测的神气:“关于这一点,我们还在调查中,结果出来之前,不方便透露具体细节……”

    王珏转向薛兰泽,后者微乎其微地点点下头。

    王珏原本还有些灼亮的眼睛瞬间黯淡下去,整个人仿佛脱尽水份的花朵,人眼可见地苍白枯槁:“我……确实没看到绑匪的脸,真的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杨帆虽然失望,却并不气馁,站起身道:“那王小姐先休息吧,如果想到什么线索,可以随时通知警方。”

    王珏紧紧抓着薛兰泽,将大半张面孔埋进她腰腹间。

    任谁都看得出来,小王姑娘的精神状态很不好,就连方才的笔录都是强打精神。姓杨的再不是东西,到底还是个人,见状揉了揉鼻子,又简单寒暄两句,这才告辞离去。

    陆临渊亲自将人送出门,房门“啪嗒”一声带上,屋里只剩薛兰泽和王珏两个人。薛律师侧耳听了听,确认所有人都走光了,这才低头深深看着王珏:“你真的没看到绑匪的样子?”

    王珏不知在想什么:“如果我说没有,薛律打算怎么办?”

    薛兰泽直觉她话里有话,想了想,还是实话实说:“我打算怎么办……还得看你。”

    王珏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薛兰泽端起她的下巴,让她直视自己双眼:“你想让他付出代价吗?”

    不必刻意指明,王珏也知道这个“他”指的是谢静章。她眼神微沉,沉吟片刻,突然道:“其实,我刚才说谎了……”

    薛兰泽一愣。

    王珏低声道:“我、我并不是完全没证据……那晚被人从身后勒住脖子时,我闻到绑匪袖子上有一股浓重的痱子粉的味道……”

    她看着薛兰泽,眼神轻闪:“和谢静章吃饭时,我也闻到了相同的味道。”

    薛兰泽皱了皱眉,表情慢慢凝重。

    “这确实是个线索,但还不是确凿无疑的铁证,”她轻声道,“你自己也是当律师的,应该很清楚,只要合理怀疑不能排除,这案子就有的打……”

    王珏轻声打断她:“不,我有证据。”

    她勾起嘴角,脸色虽然苍白,笑容却促狭又得意,仿佛恶作剧得逞的小小少女:“跟绑匪纠缠时,我虽然没看清他的长相,但是在他手腕上狠狠咬了口……”

    薛兰泽瞳孔骤缩,露出货真价实的错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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