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探监

    会客室的门“咣当”响了声,坐在阴影深处的男人抬起头,不知是感慨还是欣慰地看着走进来的年轻女孩:“你来了?”

    王珏脸上挂着未曾消退的苍白,眉目间的病态却被深色正装强压下去。她走到男人对面,拉开椅子坐下,隔着桌子深深凝视着他:“你委托我担任你的辩护律师?”

    王世钊靠在座椅里,试图做出一个抱胸的姿势,然而刚一动,手腕戒具就“呛啷”作响:“对。”

    王珏皱了皱眉:“我必须提醒你,从我拿到律师执业资格到现在,只有大半年时间,而且只正式代理过一个案子……无论资历还是能力,我都远远不如那些资深律师,你选择我,有很大的可能会输掉官司。”

    王世钊的肢体语言依然十分舒展,显然已经考虑过王珏所说的可能性:“但你是我女儿,会有人比你更希望替我洗脱罪名吗?”

    王珏不吭声了。

    令人窒息的沉默一点一滴蔓延开,空气中凝结出令人尴尬的冰渣,王世钊偏头端详着离家多年的女儿,意味深长地笑了:“怎么,有我这样一个父亲,觉得很失望、很难堪?”

    失望和难堪是必然的,几乎是在绑架案和谢静婉案曝光的同时,王珏的祖宗十八代也被翻了个底朝天。虽然因为“绑架案受害人”的身份,大部分网友出于“政治正确”的立场投了同情票,但依然有不少极端言论,天天叫嚣着“有其父必有其女”“父亲猪狗不如,女儿什么下场都是活该”,字句犀利堪称诛心。

    “……不管我怎么想,你都是我父亲,血缘关系是无法改变的,”良久,王珏低声道,“既然你做了决定,那我也会全力以赴。”

    她摊开笔记本,食指和中指夹着拧开帽的水笔,昏暗的光线打在半边侧脸上,勾勒出年轻女孩柔和姣好的弧度。

    ——从某个角度看过去,她的眉眼神态和薛兰泽有着微妙的共通之处。

    “作为你的辩护律师,我希望从这一刻开始,你能对我保持绝对的信任和坦诚,”王珏正色道,“我不想费心应付公诉人和法官的同时,还要和自己的当事人斗智斗勇。”

    王世钊将手腕搭在桌面上,端详王珏的眼神透出宠爱与欣赏:“……当然。”

    王珏还没开口,就听王世钊紧接着叹了口气:“你现在的样子……真是像极了母亲。”

    王珏没料到他会这么说,不由一震。

    但她毕竟是专业律师,很快收敛心神,言归正传道:“我和主办案子的警官沟通过,他们很可能会以故意杀人,非法贩卖、运输、制造毒品罪,以及逃税罪、职务侵占罪等多项罪名对你提起公诉,刑期最高可判处……死刑。”

    王世钊并没露出惊讶。

    “如果王总不介意,我们可以一项一项来,”王珏低下头,笔尖轻点格纸:“谢静婉的死……跟你有关吗?”

    王世钊微笑看着她:“如果我说没有,你相信吗?”

    王珏垂落眼帘:“在没看到确切的证据前,我不会对自己的当事人作出有罪推定。”

    王世钊于是道:“我没让他杀人……”

    王珏飞快撩了下眼皮。

    王世钊:“我只是让他想个法子——不管是出钱贿赂还是暴力恐吓,总之要让那小丫头彻底闭嘴!”

    王珏神色凝重:“所以,谋杀谢静婉完全是方玮自作主张,你事先并不知情?”

    王世钊坦然点头:“没错。”

    ***

    “以我对王世钊的了解,这是一个自视甚高,甚至有些刚愎自用的人,不太会纡尊降贵的亲自对付一个助理级别人物,更大的可能性是将此事全权交给手下人代劳。”

    君伦办公室中,陆临渊坐在薛兰泽对面,条理清晰地分析道:“他要的只是结果,至于手下人采取什么手段,并不在他的关心范围内。”

    薛兰泽冲了一包热巧克力,又加了一勺蜂蜜,搅拌均匀后端到陆临渊面前:“从法律上说,这叫间接故意,也就是当事人明知可能发生某种结果,依然听之任之。”

    “从过往判例看,间接故意并不影响故意杀人罪的成立……除非我们能拿到方玮的口供,将王世钊择出去。”

    薛兰泽不关心王世钊的死活,甚至是倾向并且乐见他倒霉。但王世钊毕竟是王珏的亲生父亲,如果条件允许,薛兰泽还是不希望王珏抱憾终生。

    “根据线报,方玮很可能已经潜回临江市,警方正在地毯式搜查,相信很快会有结果,”陆临渊没把话说死,说多少、消息透露到什么程度上,全都经过深思熟虑,“比起谢静婉的死,反倒是制毒贩毒的罪名更让人头疼。”

    薛兰泽伸长胳膊,在陆临渊跟前点了点,示意他别磨蹭,赶紧把巧克力喝完:“根据我国刑法,制造、运输、贩卖□□……也就是□□达五十克以上者,就可以判处十五年以上有期徒刑。听说警方在现场发现的□□份量达到数十公斤,一旦坐实罪名,死刑立即执行几乎是板上钉钉。”

    陆临渊面露犹豫:“薛律,我低血糖的症状好多了,能不能……”

    薛兰泽面无表情:“不能。”

    陆临渊:“……”

    “我上回问刘院长,她还说你太瘦了,得多长点肉……这么大人了,一点不知道照顾自己,就不能让人少操点心?”薛兰泽没好气道,“赶明儿我不在,你再犯了低血糖,看谁送你去医院!”

    前刑侦支队长被薛大律师念叨的头大如斗,赶紧端起杯子一饮而尽。

    下一秒,他皱紧眉头,这辈子都不想再跟“糖”这种碳水化合物亲密接触。

    薛兰泽不由失笑:“有这么难喝吗?”

    陆临渊近乎“幽怨”地瞥了她一眼,被浓稠甜腻的巧克力糊了满嘴,实在不想张口。

    “我不清楚警方具体掌握了什么证据,但也能猜到一点,”薛兰泽用笔杆轻敲了敲桌面,言归正传,“最大的可能应该是在现场发现了王世钊留下的痕迹,比方说……指纹?”

    “……警方在春城园区的地下制毒窝点起获了制毒设备和□□,并在现场发现了你的指纹,”王珏一边运笔如飞,一边头也不抬地问道:“对此你有什么解释?”

    王世钊含笑望着她:“你希望听到怎样的解释?”

    王珏眉心拧动,用公事公办的语气答复道:“我希望你明白,根据我国刑法,制造或贩卖□□达到五十克以上,可以判处十五年有期徒刑、无期徒刑或者死刑。按照现场起获的□□份量,完全可以判处死刑立即执行,如果不是你……”

    “不是我,”王世钊语气平淡地打断她,“我要赚钱,有的是门路,何必做这种提着脑袋的买卖?”

    终归是血浓于水的亲生父女,王珏再三按捺,语气中依然透出一丝急迫:“所以,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方玮在陷害你?”

    王世钊倚着靠背椅,偏头端详王珏,有那么一瞬间,他眼神微微恍惚,仿佛透过年轻女孩姣好的面庞看到虚空中的某个人。

    “说方玮陷害我,未免太抬举他,”半晌,他仰起脖颈,悠悠叹了口气,“不过是别人手里的一把刀,还真以为凡事都能自己做主?”

    王珏看着傻白甜,到底在薛兰泽身边历练了一年,该长的心眼一点没少。闻言,她捏着笔杆的手指一紧,笔尖在稿纸上画出一道生硬波折的线条:“你是说……方玮背后有人指使?是谁?!”

    王世钊摇了摇头,仿佛感慨,又像是无奈地叹了口气:“费心布局的人是无利不起早,看看谁是最后的赢家,你难道猜不到?”

    王珏将这些时日的变故串在一起,又联想起网络上长篇累牍的报道,脸色渐渐白了。

    “枉我王世钊自负精明,白手起家,做起这么大一盘家业,又到头来却栽在一个后生手里,”王世钊咧嘴微笑,眼睛里却闪烁着阴冷又怨毒的光,“白白为他人做了嫁衣!”

    王珏有点不安,她终究年纪摆在这儿,阅历和眼界相对有限,很难像薛兰泽一样游刃有余地谈笑风生。

    但她努力挺直肩背,不让自己露出怯色:“如果你一早收手,不沾这些害人命的生意,又怎么会落到现在这个下场?”

    王世钊不由微愕。

    “春城项目虽然不是世钧集团一手操盘,开发商却是世钧集团子公司,这里面的猫腻,你敢说你一点不知道?”王珏紧紧盯着他,“春城园区废弃那么多年,按说早该由政府收回土地,或是将地皮商铺拍卖还债,但是没人这么做,反而将荒废的园区撂在那儿三年……”

    “你敢说这里没你的手脚?你敢说方玮在园区闹出这么大的动静,甚至搞出一个地下制毒工厂,你这个当老板的半点不知情?”

    “你要是真这么好糊弄,早八百年前就被萧成钧踩在脚底下,还能等到独自坐大的一天?”

    王珏难得这么激动,语速飞快声色俱厉,恨不能将唾沫星子化作飞刀,剜开眼前人胸口,看看里头的心肝是黑是红。

    王世钊却没有动怒,反而略带欣慰地偏头打量她,半晌叹了口气:“真是长大了……”

    这话乍一听像是证实了王珏的揣测,整颗心顿时一沉。

    “春城项目的猫腻我确实知情,但制毒工厂不是出于我的授意,”王世钊敛下眉目,不动声色间透出一脉千锤百炼过的上位者权威,“我还是那句话,要赚钱有的是门路,犯不着脏了自己的手……再说,方玮虽然是我的特助,能耐可大得很,往我的地盘上弄一套制毒设备算什么?只是小意思!”

    王珏稍稍恢复冷静:“你是说,你早知道方玮是……的人?”

    她没说出那个人的名字,只是用口型比出“萧”这个字音,眼看王世钊不置可否,电光火石间突然想起一件事。

    “薛律告诉我,当初我被绑架,她手机上收到一张不明号码发来的照片,底下备注说明,让她把照片拿给谢静章看,”王珏盯着自己的父亲,心头逐渐生出一个诡谲又难以置信的猜测,“难道那个发消息的人是……”

    王世钊换了个更舒展的坐姿,手铐随之“哗啦”一响。

    “这招连消带打、转移视线是萧成钧最擅长的,想不到他儿子青出于蓝,能耐比老子还大……嘿嘿,我这一遭栽的也不算冤。”他答非所问地感叹道,“不过,这小子贪心不足,钱要赚,人要拉拢,名声要得,连见不得人的地下生意也要抓两把……他以为自己是谁?八爪鱼吗!”

    “他是聪明,可早晚得栽在这份聪明上,我就睁大眼,看他什么时候把自己玩进去!”

    姜终究是老的辣,王珏用尽解数也没让王世钊张开嘴,被他牵着鼻子兜了半天花园,虽然笔记本上记得满满当当,可仔细一推敲,有用的信息没多少。

    她心知肚明,再耗下去也是浪费时间,只得冷着一张脸,将笔记本推到王世钊面前:“没问题的话,签个字吧。”

    王世钊刷刷签上大名,将纸笔推回去时,忽然道:“再过两个月就是你妈妈的生日……”

    王珏已经起身,闻言顿住脚,回头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王世钊嘴角一勾:“家里书房阳台上有两盆杜鹃花,是你妈妈生前最喜欢的,这些年我没让别人插手过,都是亲自照料……你什么时候有空把那两盆花搬走吧,平时多晒晒太阳,免得枯死了。”

    王珏心头微震,一股说不出来的滋味从裂开的心底泛起,慢慢顶上咽喉。

    她刚听说王世钊下狱时没怎样,亲眼目睹他戴着手铐时也没怎样,却在这轻描淡写的三言两语中哽咽了喉头。

    王珏哆嗦半天,终于颤巍巍地问道:“你……你到底为什么把那张照片发给薛律?”

    她想问的其实不是这个,有太多太多比这重要的问题一股脑涌到嘴边,又难舍难分地纠结在一起。仓促间,王珏只能随便抓住一个,问出口时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

    王世钊静静看着她,总是阴冷威严的眉心柔和下来,连语气也轻缓了八度。

    “你是我女儿,是我和如芯在这世上最后的联系,只要我还活着,就不容别人把主意打到你头上,”他淡淡地说,“把头抬起来,多大点事……又不是小女孩了,哭哭啼啼像什么样?”

    杜如芯,王世钊的原配夫人,也是王珏母亲的名字。

    她抬手抹去腮边泪水,像是被什么追赶着,头也不回地走出会客室。

    薛兰泽是在到家后接到王珏电话,并且第一时间留意到她的异样——听筒里的声音褪去了小女孩似的娇慵软糯,显得干练又利落。

    就像如今的薛兰泽自己。

    “薛律,我需要你的帮助,”手机对面的王珏沉声道,“这个案子,我一定要打到底。”

    薛兰泽“嗯”了一声:“放心,警方正在搜索方玮的下落,他跑不了,你有什么问题只管来问我……”

    她靠着玻璃窗打了足足大半个钟头,最后挂断时,手机外壳已经滚烫。与此同时,厨房里飘出温暖的食物香气,变着法地撩拨空落落的肠胃。

    薛兰泽还没回过神,已经蹭到跟前,倚着玻璃拉门往里望去,只见陆临渊站在灶台间,俯身揭开锅盖,舀出汤汁尝了口。砂锅里炖着肥烂的牛腩,沸腾的汤汁冒着汩汩的泡,在最为圆满的瞬间涨开,逸出的香气拐了个弯,袅袅不散的尾调谱出一首名为“静好”的曲子。

    薛兰泽只觉得心底最深处被什么不轻不重地拨动了下,发出一记颤麻到手指尖的鸣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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