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规划之初，“海城度假村”旨在打造集旅游观光、休闲、餐饮、住宿、购物等多功能于一体的综合性度假村，前期投入大量资金，忙活两三年，只建了个风一吹就倒的烂壳子，让人不得不怀疑背后决策者脑子是不是进水了。
但是当薛兰泽走进传说中的“度假村”时，心里隐约浮起一个揣测，犹如一根线，穿起云遮雾绕背后零零散散的线索——
“海城度假村”的承建方是天宏基建，建设期间的账目曾作为罪证之一保存在叶炳森交给陆临渊的U盘里。不过类似的污点账目太多，而海城度假村牵涉到的资金数额并不算大，在警方人力有限的前提下，理所当然的淹没在浩瀚如海的罪证中。
如果这个度假村真的像警方判断的那样，只是王世钊用来洗黑钱或是如春城项目一样的诈骗圈套，方玮……或者说萧凌，为什么要把会见安排在这儿？
薛兰泽没见过方玮，但她了解萧凌，这个男人的警惕性和控制欲已经达到巅峰造极的程度，他不允许任何一处哪怕最微小的细节超脱掌控，那会让他感到不安。
既然如此，这场分量十足的见面为什么会被安排在王世钊……而不是萧凌自己的地盘上？
薛兰泽突然顿住脚步，不动声色地抽了口凉气——
如果她的判断是对的，如果萧凌确实没说实话，如果在这段所谓的“合作关系中”，真正掌握主动权的是萧凌……
那么海城度假村不就相当于第二个春城园区？
利用春城项目，萧凌扳倒了王世钊，这一次，他的目标又是谁？
所有的惊疑不定只在眨眼间，在外人看来，薛兰泽停顿的时间连半秒都不到。年轻些的汉子有些不耐，操着本地口音催促道：“走啊？发什么呆！”
薛兰泽回过神，一边快步跟上，一边笑着搭讪：“我听两位大哥的口音，像是本地人？”
年轻汉子可能是事先得到吩咐，没随便接茬。
薛兰泽不以为意，兀自笑道：“听说世钧的公司福利在一线城市也是数得着，两位跟着萧总算是发达了。”
年轻汉子看了她一眼，目光中透着隐晦的疑惑，张口似乎想说什么，被年长汉子回头呵斥两句，顿时不吭声了。
虽然只是短短一瞬，薛兰泽依然捕捉到他脸上微妙的情绪变化，心念电转间，鞋跟在砖头上绊了下，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往前扑倒——
“砰”一声闷响，薛大律师结结实实栽在杂草丛中，幸亏冬天穿得厚实，不至于破皮流血，但是光听动静就知道，这一下摔得有多实在。
两个汉子同时回头，只见薛兰泽捂着脖子，在草丛中摸索着什么。片刻后，她吃力地爬起身，手里捏着一条崩坏环扣的银链，对两人歉疚地笑了笑：“不好意思，链子不结实……咱们继续走吧。”
两个汉子警惕地环顾四周，没发觉异样，于是挟持着薛兰泽放心大胆地迈进园区大门。
当一行人蹚着杂草，深一脚浅一脚地进入园区时，尾随而来的警车也终于赶到。便衣警察乌泱泱下了车，借着周围的茂密植被设下伏击圈，暂代刑侦支队长的杨帆坐镇指挥，举起望远镜朝园区里张望。
“杨队你看，他们进了别墅！”孙智超从警三年，处理过的最严重的案件就是流窜作案的抢劫集团，头一回见识这等阵仗，激动得浑身发抖，“幸好是落地窗，能看见屋里的情形……欸，那个戴着口罩和棒球帽的人有点眼熟，会不会就是咱们要找的……唔——”
他话没说完，就被嫌吵的杨支队长一把捂住嘴。
杨帆看了眼手表，现在是下午一点二十七，带来的两个行动组已经按原定计划潜入园区。对讲机红光闪烁不定，不时传出组员沉稳有力的汇报声——
“A组到达目标位置，火力全部就位！”
“B组就位，园区外围清理干净，随时准备接应！”
杨帆手心里捏出冷汗，事实上，他也是第一次指挥这么大的行动，端出全副“吊儿郎当”，才能勉强中和因为过度紧张而造成的凝重紧绷。
他将沾满汗水的手指捏进手心，一句“破门突入”堪堪到了舌尖，又被突然诈尸的手机堵了回去。
杨帆低头掠了眼，只见来电显示赫然是“讨人嫌的死人脸”。
两组人马已经就位，抓捕行动迫在眉睫，杨帆本不想节外生枝，然而挂断电话的一刻，他心头忽然不轻不重地“咯噔”一下——
为什么陆临渊会在这时打来电话？
他明知抓捕行动随时可能开始，就算有天大的事也不该选在这个节骨眼上打扰杨帆，为什么还是打来这通电话？
会跟抓捕行动有关吗？
无数念头在杨总指挥脑海中此起彼伏，只是千分之一秒的犹豫，他还是接通手机：“喂，我是杨帆？”
与此同时，已经走进别墅的薛兰泽看清了“方玮”的脸，刹那间，她瞳孔急剧收缩，手心居然有些微微发凉。
“薛律师吧？”“方玮”微笑着点点头，“我等你好久了。”
他戴着棒球帽和防霾口罩，从身形到打扮都与监控录像中的方玮十分相似，然而薛兰泽干了这么多年律师，辨人识貌是看家本事，几乎一眼认出这是个冒牌货。
“这不是方玮的眼睛……真正的方玮在哪？”在那千分之一秒的迟疑里，薛兰泽的大脑运转如飞，CPU差点过载，“为什么萧凌要安排我见一个冒牌货？他到底想干什么？”
联系起萧凌对她一以贯之的怀疑、宁杀错不放过的警觉与狠辣，以及警方这些时日以来近乎无孔不入的盯梢，答案不言而喻。
有那么一瞬间，身经百战的薛大律师心脏几乎停跳，浑身血液沉入脚底，拿出所有自制力才勉强压抑住掉头就跑的冲动。
她端着一副无懈可击的笑容，看似和“方玮”相谈甚欢，其实足足有两三分钟的光景，连自己说了什么都不知道。那一刻，她只觉得大脑里所有血液都被抽走，整个人成了被本能支配的木偶，短短的两三分钟被无限拉长，外表华丽而内里荒废的别墅、戴着棒球帽和口罩的男人、窗外绿意森然的植被，凝固成一幕荒诞又惊悚的哑剧——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铃声突兀响起，才勉强打破了模糊的背景。
薛兰泽艰难转头，只见“方玮”从衣兜里掏出蓝牙耳麦，低声说了句什么，然后递给薛兰泽。薛兰泽瞳孔微微转动，仿佛被谁渡入一丝活气，僵硬的四肢恢复了活动能力，伸手接过耳麦。
下一瞬，只听里面传出一个略有变形、却依然能分辨出来源的声音：“做得很好。”
薛兰泽嘴唇翕动了下，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貌似平静的话音：“你……耍我？”
“只是一个小小的测试，”萧凌的语气很悠然，“毕竟，我交到薛律师手上的是自己和世钧的身家性命，再怎么谨慎都不为过！”
薛兰泽深吸一口气，借由这个动作将理智镇回主心骨。
“所谓的‘方玮’根本是个冒牌货，你从一开始就没信任过我，”顶着一后背的冷汗，薛兰泽不用装也是咬牙切齿，“你知道警方在盯着我，还让我一个人来这儿，就是为了试探我的忠诚——如果我把警方引了来，他们抓到的也只是个假方玮，而我会彻底失去警方的信任……”
对面的萧凌轻笑一声，不置可否。
薛兰泽从这记短促的笑声中听出了嘲讽和讥诮，心念电转间，一个更可怕、更冷酷的猜测浮了上来。刹那间，她呼吸频率不为人知地变了，低微又急促，拼命将氧气送往失去血液的心脏。
“不、不止是这样，”她喃喃低语，“你不会给我引来警察的机会……就好像你不会给任何人背叛世钧的机会——如果我真这么做了，我……还有那些被我引来的警察，现在已经是死人了吧？”
薛兰泽抬起头，目光含着尖锐的冷意，越过一整排落地玻璃窗，逡巡过空旷的园区：“你……是不是还藏了杀手锏？”
***
谁也不知道薛兰泽和疑似方玮的男人说了什么，其实从方玮出现到薛兰泽离开别墅，只过去了短短四十分钟，但是对远处高坡上监控全局的杨帆而言，却仿佛过去一个世纪那样漫长。
孙智超跑到近前，呼哧带喘地汇报道：“杨队，潜入园区的两个小组都撤了回来，没有人员伤亡，也没惊动任何人。”
杨帆淡淡“唔”了一声，将沾满汗水的手心在裤子上擦了把，借此摁住一颗上蹿下跳的心脏。
他平时三不着两惯了，偶尔正经一回显得格外唬人，连孙智超都没看穿他八风不动的表象下，波澜壮阔的实质：“杨队，为什么突然把人撤出来？我仔细看了，方玮没带几个人，现在冲进去肯定能逮住他！”
杨帆闭一闭眼，四十分钟前，陆临渊那通电话在耳畔逐字逐句地回响起来——
“立刻取消行动！”杨帆从没听陆临渊用这样急促的语气说过话，每一个字都像鼓点，重重敲打着耳膜，“把所有潜入园区的警力都撤出来！”
杨帆不明所以：“为什么？我们好不容易追踪到这里……所有人都已就位，无数双眼睛盯着这次行动，是说取消就能取消吗？”
“方玮只是诱饵，你们现在冲进去也不可能抓到人，只会打草惊蛇！”陆临渊语速飞快地说，“如果我没猜错，所谓的会面是一个处心积虑的陷阱，钓的就是警方……”
杨帆截口打断他：“等等……老大，你凭什么这么说？”
陆临渊话音不自然地顿了下。
杨帆环顾四周，捂着手机往远处走了两步，这才压低声音道：“‘网’已经撒出去，所有人都已就位，你突然要我取消行动，总得给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吧？”
手机对面沉默片刻，传来陆临渊急促如潮水的呼吸声。
如果他人在眼前，已经被杨帆用目光扒去一层皮：“你凭什么说方玮是诱饵？是出于直觉……还是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
两秒的沉寂后，陆临渊沉声开口：“我在她身上放了追踪器……”
杨帆瞳孔急剧一收。
“但是几分钟前，追踪器的信号突然断开，”陆临渊一字一顿，“据我判断，这很可能是她给警方的暗示——方玮是假的，所谓的会面只是一个局，如果警方贸然闯进去，只会落入陷阱……”
杨帆怎么想都觉得难以置信：“你怎么知道这是她给警方的信号？也许她只是不小心弄坏了追踪器……”
“不存在这种可能！”陆临渊斩钉截铁地说，“她从一开始就知道追踪器的存在，也默许了我这么做，还一直有意无意地配合警方行动……如果信号突然中断，只有一个解释——她在暗示我们取消行动！”
“……就是因为方玮没带几个人，所以才可疑！”杨帆睁开眼，听到自己有些干涩地说道，“薛律并不是世钧的人，也算不上萧凌的核心班底，姓萧的为什么单单派她来跟方玮接触？你不觉得太可疑了吗？”
孙智超是个傻狍子，被上司一通忽悠，顿时信了邪：“那杨队，咱们接下来怎么办？”
“等！”杨帆举着望远镜，只见薛兰泽和“方玮”已经前后脚离开别墅，轿车碾过尘埃遍布的柏油路，溅起团团灰霾，转瞬去得远了，他不动声色道，“再等半个小时，确认周围没有可疑人物，找人化装成拾荒工人混进园区！”
***
陆临渊第十二次起身来到茶水间，趁着等咖啡的间隙掏出手机——没有来电，没有短信，屏幕安静如鸡，成了一方被遗忘的角落。
陆临渊从胸臆深处吐出一口闷气，端起咖啡杯要回工位，刚一抬腿，方才装死的手机突然诈起尸来，猝不及防的震动让从来四平八稳的前刑侦支队长跟着哆嗦了下。
他目光掠过屏幕，微微定格了半秒，紧接着端着咖啡杯走进小会议室，随手“咔嚓”一下反锁屋门，然后接通手机：“喂？”
“老大！”手机对面传出杨帆的声音，透着说不出的紧绷和后怕，“我按你说的取消了行动，等那帮龟孙离开园区后，让人化装成拾荒工人混进园区……你猜怎么着？”
陆临渊在听到“龟孙”两个字时皱了下眉，对杨支队端起冲锋枪不分敌我一视同仁的做法很不满意。不过此时此刻，他没有追究的心情，破天荒地问道：“到底发现什么了？”
“是炸药！”杨帆压低声音，急促地说道，“从园区门口一路埋到他们见面的别墅底下，此外还有大量的助燃物，一旦点燃……”
他话音不甚自然地断了，陆临渊却能想象出那个场面——一旦点燃，大半个园区会在顷刻间炸上天，连薛兰泽带警方部署的警力都将化成大火中的灰烬。
陆临渊低头掐了把眉心，惊愕地发现自己握枪时稳如磐石的手居然有点端不稳手机。
对面的杨帆还在絮絮叨叨：“多亏了那姓薛的律师，不然咱们的人冲进去，非成糊家雀不可……”
陆临渊突然打断他：“她呢？”
杨帆有点没回过神：“什么？”
陆临渊咬紧牙关，每个字都带着磨出来的血气：“薛兰泽……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