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时间，陆临渊几乎操碎了心——他一早知道刑辩律师处境微妙，一脚跨明一脚跨暗，意志力稍有不坚定或许就再也回不来。但是像薛兰泽这样，热衷于游走在悬崖边缘，没事把自己小命悬在刀锋上，什么时候一脚踩空就会坠入深渊……

    还是让前刑侦支队长结结实实捏了把冷汗。

    陆临渊一开始潜入君伦确实抱有某种目的，也做好了为达到目的而做出牺牲的准备，但是可能的“牺牲”中绝不包括薛兰泽。

    那是陆临渊不惜一切也要从深渊里捞回来的人，是他困于冰冷逆境中的一点温暖，他割舍不下。

    可惜，这世上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何况也根本防不住——三天后的上午，当陆临渊一早赶到律所却没见到薛兰泽时，他就知道，这作死不嫌事大的混账玩意儿又去了世钧集团。

    陆助理看着空荡荡的办公室，心累的叹了口气，刚转过身，脑子里那根弦像是被什么戳了，无端激起一丝心悸的战栗。

    仿佛预示着什么，下一秒，衣兜里的手机疯狂震动。陆临渊打了个激灵灵的寒战，掏出一看，只见“姓杨的中二晚期”给他发来一条微信：蛇出洞了。

    刹那间，毫无来由的凉意顺着脊梁骨窜上后脑，陆临渊扭头望向窗外，不见底的眼睛里映出风雨欲来的灰霾天空。

    他忍不住想：要起风了。

    此时此刻，被无数双眼睛明里暗里窥伺着的薛兰泽并不在世钧，她开着那辆乍眼的Taycan 4S汇入车水马龙，在高架桥上漫无目的地兜了三个圈，然后在第二次拐过东川巷出口时突然猛打方向盘，离弦之箭般脱离车流。

    跟在她身后的警用比亚迪反应不及，眼睁睁看着Taycan 4S消失在视线中，副驾位上的孙智超握拳砸了下车窗，打开对讲机说道：“杨队，目标从东川巷出口下了高速，把咱们都甩脱了，现在怎么办？”

    对讲机里传出杨帆熟悉的声音，仔细分辨，又跟平时有些不同——多了几分并不形诸于色的沉稳坚实：“别慌，附近几条出口都有咱们的人守着，你从最近的出口拐下高架桥，然后赶来支援。”

    孙智超心中一定，毫不犹豫道：“明白！”

    很快，守在出口附近的警车发现了目标车辆，不动声色的跟上去。保时捷的司机似乎对身后的尾巴毫无察觉，自顾自地转进地势复杂的东川巷。

    这一带私搭乱建蔚然成风，本就复杂的路况成了一团剪不断、理还乱的乱麻，警车紧紧跟在Taycan 4S身后，好几次差点被甩脱。两边一前一后，在迷宫似的东川巷里玩起了猫捉耗子，警车上的杨帆突然“咦”了一声：“不对劲！”

    开车的实习警看了他一眼：“杨哥，怎么了？”

    “这姑娘在东川巷里兜半天圈子，到底想干什么？”杨帆眉头皱得死紧，突然道，“右转，咱们抄近道追上去。”

    实习警很听话的一打反向盘，比亚迪呼啸着拐进棚户屋丛生的小巷，又在五分钟后拐出路口，恰好和呼啸的Taycan 4S擦肩而过。电光火石间，杨帆看得很清楚，Taycan 4S驾驶位上坐着一个头戴棒球帽、脸戴防霾口罩的人，虽然留着一把长发，但杨帆还是一眼觉出不对：“我去，咱们被耍了！”

    实习警一惊：“怎么可能？咱们不是一直盯着她吗？！”

    他回头看了眼，兀自有些不信：“而且……那司机蒙着脸，杨队怎么知道她不是目标人物？”

    杨帆从衣兜里摸出手机，一边拨出电话，一边语速飞快地说：“我见过那姑娘，身高在一米六七上下，如果是她，头顶应该比椅枕略低一点，但是刚才那个人……”

    实习警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对啊！刚才那人头顶和椅枕平齐……甚至要略微超出一点，身高对不上！”

    说话间，手机已经接通，杨帆不待对面那人开口，已经迫不及待道：“我们被耍了！那车上根本不是‘目标’……这帮人居然在老子眼皮底下玩了一手金蝉脱壳，耽搁这么久，这会儿估计已经开出城区了！”

    手机里沉默片刻，传出陆临渊处变不惊的话音：“猜到了……我给你定位，你马上调派人手赶过去！”

    杨帆一脑门热汗还没消停，差点咬了舌头：“定定定……定位？你他妈从哪弄来的定位？”

    陆临渊冷冷反问：“你说呢？”

    陆支队的语气非常冷，没给人任何浮想联翩的余地，杨帆却莫名想起上回，薛兰泽借风篁的手往市局“送温暖”，以及上上回，姓薛的二话不说打晕陆临渊，事后前刑侦支队长连个屁都不敢放，乖乖吃了这个哑巴亏，心头突然浮起一个堪称毛骨悚然的揣测。

    没等他将那层窗户纸揭破，陆临渊已经果断转移话题：“目标煞费苦心避开警方耳目，一定不是没事耍人玩这么简单……我怀疑她此行要见的人很可能是警方一直搜寻的嫌犯，你把人盯死了！”

    杨帆忍了一下，还是没忍住，在追踪嫌犯的空当中争分夺秒地问道：“老大，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目标去见的人真是咱们一直在找的那位，咱们该怎么办？”

    手机对面显而易见地沉默了半秒，随即，陆临渊的声音行云流水般传来：“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只听“咔嚓”一声，对面干脆利落地挂断了电话。正当杨帆盯着半途撂挑子的线路，将一句无声的粗口憋回去时，手机诈尸似的震动了下——接收到一条即时定位。

    与此同时，发来定位的好友备注名也落在实习警眼中：讨人嫌的死人脸。

    “看什么看，还不掉头！”实习警跃跃欲试的八卦心被杨帆一嗓子嚎没了，百忙中赶紧打过方向盘，只见杨帆抄起对讲机，沉声道，“各小组注意，目标已经离开临江市区，正位于东江高速上，请各小组按原定计划行事！”

    “A组明白！”

    “B组明白！”

    与此同时，世钧顶楼的董事长办公室，萧凌端一杯现磨咖啡，斜倚在宽敞明亮的落地窗边，同样眺望着阴云沉沉的天空。

    他似乎格外喜欢这个角度、这个姿势，以及眼前这方风景，就算正戴着蓝牙耳麦打电话，也要用居高临下的眼光将小半个临江市收入眼底。

    “……老板，条子已经撤了，似乎是察觉到什么，”耳麦里传出一个阴沉沉的声音，或许是线路问题，乍一听居然有点雌雄莫辨，“但我一路上都很小心，绝没有露出任何破绽。”

    萧凌喝了口咖啡，慢悠悠问道：“她那边呢？”

    不用萧凌刻意点名，那人也知道“她”是指谁：“目前为止一切顺利——她开的是□□，就算被条子盯上也查不出痕迹，车上有两个弟兄看着，确保她一路都没和外界联系过。”

    萧凌“唔”了一声，淡淡道：“不管警察是怎么发现的，你那边的任务已经完成，现在把车开回来，路上要是被人拦住，就说这车是你借去兜风的，其他的事我来处理。”

    耳麦对面应了一声，干脆挂断电话。

    萧凌摘下耳麦，不紧不慢地踱回办公桌后，刚在电脑后坐下，办公室虚掩着的门被人“呼”一下推开。

    萧凌不用看都知道，敢用这种方式闯进世钧董事长办公室的只有一位。很快，急促的脚步声来到近前，萧睿略带不满的声音随即响起：“哥，那个姓薛的女人今天怎么没来？不是说她每周得抽出三天来世钧坐班，怎么，拿着世钧的薪水不认账？”

    萧凌翻开公文夹，里面是财务部交上的报表和预算，五花八门的数字居然没占满萧总的CPU处理器，他甚至能分出心神应付亲弟弟的胡搅蛮缠：“我让她出去办点事。”

    萧睿愣了下：“办事？去哪办事？”

    萧凌是个很谨慎的人，但他的“谨慎周密”对着自小带大的亲弟弟总是网开一面：“海城度假村。”

    “海城”是东海市下辖的一座地级市，位于临江市和S省交界处，因为临近海滨、风景秀美而得名。萧睿在外虽然以“青年才俊”自居，对自家公司的事却没那么上心，冥思苦想了好一阵才依稀想起：“海城度假村？那不是王世钊丢下的烂摊子吗？说是要打造‘中国的大溪地’，其实就是为了洗那些来路不明的脏钱，建了好些年，只有几栋烂尾楼和农家乐在那儿充门面……”

    话音未落，只见萧凌撩起眼帘，冷冷睨了他一眼：“有些事自己知道就好，非要闹得人尽皆知吗？”

    可能是被萧凌一手带大的缘故，萧睿虽然无法无天，却对这个大了自己好几岁的亲哥畏惧异常，闻言不敢硬顶，小声嘟哝道：“知道就知道呗？反正是王世钊造的孽，跟咱们有什么关系？”

    萧凌没说话，只是森然盯视着他，萧睿后脊骨没来由冒凉气，终于不吭声了。

    萧凌这才收回视线，重新埋首进公文夹：“你要是没什么事，就跟着宋助理把公司这些年的业务理一理……迟早是要交到你手上的，现在不做足功课，指望谁能帮你？”

    光看表情就知道萧睿没把自家大哥的叮咛放在心上，又或者，他已经习惯了什么事都有萧凌遮风挡雨，懒得上心动脑，久而久之，脑回路跟正常人的构造就不太一样。

    “你让姓薛的去海城度假村做什么？那边除了几栋烂尾的别墅，还有什么？”萧睿没听出自家大哥的良苦用心，兀自揪着不放，“这女人也真会看人下菜碟，对着你就有求必应，只要你一句话，两三百公里也照跑不误。见到我就爱答不理，连看都懒得看一眼……啧啧，哥，你说我该拿她怎么办好？”

    萧凌翻阅报表的手顿了一瞬，不动声色地合上文件夹：“我记得我告诉过你，离她远点，她不是你能招惹的对象。”

    萧睿撇了撇嘴，显然没当回事：“没招惹过怎么知道？再说，我都放了话要追她，临时变卦？我可丢不起这人！”

    萧凌微微眯眼：“你对她有兴趣？”

    萧睿没有否认“有兴趣”的表述，或者在他看来，对一个女人“有兴趣”已经是最高的恭维：“她……挺有趣的。”

    萧凌意味不明地笑了下。

    萧睿从他的笑声中听出了讥诮和戏谑，仿佛自己不是什么呼风唤雨的萧家二少或者世钧副总裁，而只是个不懂事的孩子，顿时不乐意了：“你笑什么？”

    “‘有趣’这两个字在大多数情况下是形容物件或者小猫小狗，如果你下意识用这两个字形容一个女人，说明你打心眼里没把她放在‘人’的位置上。”

    萧凌将手里的签字笔拍在桌上，半眯着眼望向同胞弟弟：“像她那样的人，是绝、对不能用‘有趣’来形容的——要么收为己用，成为最坚实的盟友，要么斩草除根，将一个潜在的隐患铲除在萌芽中，没有第三条路可走！”

    萧睿打了个哆嗦，虽然头顶空调尽职尽责地吹着热风，他却在萧凌不带语气起伏的只言片语中流了一后背冷汗。

    “不要再让我听到你用那两个字形容一个人，也不要再把那些不入流的手段用在她身上，”萧凌用轻柔的语气说着冷冰冰的话，“要么隐忍不发，要么一击毙命，不上不下地悬在中间，除了让人看不起，还会将把柄送上门……”

    “如果你学不会高看对手……那你栽在她手里只是迟早的事！”

    被萧凌格外“高看”的薛兰泽此时已经拐下东江高速，在路况颠簸的729国道上兜了个弯，直奔东南方的海城而去。眼下虽然将近隆冬腊月，来自东海之滨的暖湿气流却催生出一大片茂密的植被，深深浅浅的绿意夹着国道，尽头掩映着几栋拉拉杂杂的别墅。

    薛兰泽在弯道处缓缓踩下刹车，减速的同时估摸着“尾巴”需要多久才能赶来。

    这天清早，薛兰泽刚赶到世钧，还没停好车，就接到一个陌生号码打来的电话，里面传出萧凌的声音，让她开车赶往东川巷。薛兰泽乖乖照办，就在她离东川巷只剩两个路口时，电话再次打来，吩咐她拐进路边小巷，换乘准备好的雪佛兰，从反方向上了东江高速，一路往海城方向而去。

    薛兰泽心知肚明，萧凌的怀疑从来没有消失过——她刚上车，就被一早等候在雪佛兰上的男人挟制住，强行没收了手机。随后的三个小时，她按照身后男人的指示闷头开车，直到拐下高速、上了歪歪扭扭的国道，才从路边指示牌后知后觉窥见端倪：“海城？我记得叶炳森的U盘里提到一个烂尾的度假村项目，好像就是位于……海城？”

    她还没回过神，车轮碾过一块突起的砖头，偌大的车身颠簸了下。与此同时，后座的男人卡着时点开口道：“停车，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