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蛇城很大,以玉贝大道大致分为南北两区。

    城主府位于北区东面的景泰街上,衙门、军营、钱庄等也在附近。

    富人宅邸和高档铺面也几乎都在北区。这里还有许多教派宗门在蛇城设立的办事机构,包括中原道门的。

    是以,整个北区的屋舍楼宇都高大气派,各有风格,这其中,尤以城主府最为宏伟壮观。

    殿阁楼台,造型峥嵘,犹如古剑,向天耸立,在城主府的后半,是大片禁地密林,雾气深深,

    穿过密林,到达边界,会见到许多高大古旧的石柱,上面雕刻各式蛇类,吞吐毒信,令人望之生畏。每一根石柱顶端,都有一颗巨大的蛇头。

    整片蛇山地带外围,都布满了这种石柱,论其总数,约莫有数千根。这些石柱便是蛇山护山大阵的阵脚。

    据说,敢触碰此石柱,或者是穿过此石柱之间的人,都会受到蛇神的诅咒,死于万蛇噬身。又据说,此阵的阵眼和入口,都在城主府中。

    姜砦就任城主之位后,对蛇山大阵进行了加固。在其任期,从未有人闯过阵。

    毕竟,蛇山之中除了蛇便没有其他宝贝,没有人好奇到不顾性命的地步。

    况且,一旦有人闯阵,便会立即触发警报,城主府守卫和景泰街的巡卫们将会立刻出动,赶来捉捕闯阵的人。

    不过,今日这个记录,可能将会被破除了。

    在姜砦正在向人兜售麻糊饼,满街巡逻的时候,在蛇山大阵外的某处,蛇城以北的某个角落,正有人以充满兴趣的目光,打量着数十丈开外那几根石柱。

    此人隐身,蹲在一颗树上。身侧小童亦是隐身。

    此树很是高大茂密,生机黯然,可惜树下便是一个大垃圾场,臭气熏天,蝇虫纷飞。

    小童说:“公子,这里太臭了,比清水街还臭上几分,我们不能去其他地方吗?”

    被称为公子的隐身人嘘了一声:“小声些,你不是会传音入密吗?”

    小童看了看树下,空无一人。

    “是学会了,”小童住口不言。

    但是,有什么必要吗?

    这里一个人都没有,而且,传音入密要运气,运气便要深呼吸,这等恶臭,叫他如何深呼吸得下去?

    他欲言又止:“公子……”

    “嗯?”

    “我们为什么要在这里?”

    “因为……”

    公子有点难以启齿,心理活动很是激烈。

    摆了半天摊,一件法器都没卖出去。

    答应明安要买一个大乾坤袋的诺言要落空了,他颇感过意不去,于是,将主意打到了蛇山里的那堆蛇上。

    既然名为蛇山,蛇儿必是奇多,其中必然不乏一些珍奇品种,若是捕来一只,乾坤袋的原料便有了着落。

    但此不告而取之举,无益于偷,怎能堂而皇之摆上台面?

    他灵机一动,“久闻蛇山大阵技法精妙,蕴含玄机,恰好符道阵法是我弱项,便过来看看,学习学习。”

    这个理由似乎很有说服力。小童暂时被他说服了。

    又过得一会儿,连他自己也被说服了。

    无他,此阵果真如他所说,精妙无比,蕴含玄机。他只能看出来此处是整个阵法相对薄弱之处,如何破阵却是毫无头绪。

    他不由一时技痒,将最初目的抛诸脑后,开始用心琢磨起用什么符诀什么术法可破此阵。

    他这边研究得入神,可苦了远远跟踪他们的某位贵公子。

    该贵公子盯了他们一整夜连半个白天。

    跟着他们露宿在蛇城外——因不敢惊动他们,故而任何跟踪术法都不敢用——

    他们早起进城,他也跟着早起,他们摆摊,他便躲在远处观望,几要被周围的浊气熏晕过去;他们闲逛,他便跟在身后当跟班;现在他们跑到垃圾场来闻臭味,他也不得不咬牙跟了过来。

    虽然躲得远,却逃不过那阵阵袭来的臭气以及嗡嗡的蚊蝇。

    该贵公子忍得辛苦至极,似乎都能闻到自己身上散发出臭气来,他想放弃,却又不想前功尽弃,不禁得咬牙切齿:

    旭含山!你到底搞什么鬼!

    ………………

    相对于整洁气派的北区,南区便显得寒酸多了。

    屋檐低矮,房屋破旧,店面简陋,在这处区域住着的,都是穷人,没有门派靠山的巫修,以及外地来的住不起北区客栈的散修。

    南区和北区都有集中摆设流动摊位的区域,北区为流芳道,南区为清水街。

    所谓流芳道,恰如其名,那些品相佳的,味气香的,名声好的,能为修士们增益的物事,譬如丹丸、药材、灵植,矿石、法器、灵宠等等,大都在此处摆售。

    而清水街,虽然望之以为有洁净的意味,但在此处出现的售卖之物,大多是些禽兽的骨血皮毛,毒药毒物,巫蛊娃娃,傀儡,灵相面具等等。

    整条街充斥着腥膻污浊的气息,行走其中,几乎能把人呕死。

    但也有人对此毫无所觉,甚至乐在其中。

    “父亲快看,那边的狐狸毛比方才那家还水亮呢。”

    十六岁的少女望见街道拐角处一个地摊,瞬时眼前一亮,欢呼一声便甩下身边人奔了过去。

    身侧侍女为难地看一眼已经神色不虞的老爷,只见他仿佛叹了口气,微微颔首示意,才敢跟过去。

    看着少女在那腥臭污秽的各色兽毛间挑挑拣拣的样子,李元德有片刻失神。

    她,这算是本性显露么?

    起初此女还是颇为克制的。

    他本想带她去北区逛逛流芳道,再随意买些法衣灵植小法器之类,然后便照原定计划,去天香楼听说书。

    那是他此行最重要的目的。

    她却畏怯犹豫,不肯移步,说那些店面气派堂皇,东西必定昂贵,想先找些小店铺或者地毯,看些便宜的。

    于是他便依着她,带她来了南区。

    却没想到,自踏进这片膻臭恶贫之地那一刻起,她整个人都变得奔放起来。

    所到之处,都是新鲜的,所见之物,都是稀罕的。

    刀剑好玩,娃娃有趣,连毒丸毒水之类都要问上几句,一副垂涎欲滴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至于符纸,更是每个摊位都要驻足,拿出那两张金柘纸比对一番。

    他不得不各色符纸给她买了一摞,其中包括根本用不上的巫修用的铭纸。

    弥漫四周的那股子恶臭,对她而言似乎都不存在,连他这个父亲看样子也几乎没放在眼里。

    他不禁想起一句俗语,龙凤虎豹皆有种,鼠蚁蛇蛙怎飞天。

    此话在此女身上可说体现得淋漓尽致。

    再想起昨日她在传音戒里大吼大叫地请安,吼得他几乎耳鸣一事,李元德只觉越加气闷——

    在朝为妻子牵制,亲生爱子无法认祖归宗,毕生抱负无法施展;在野不得不认此等鄙俗者为女,置身此等污秽之地。、

    他堂堂天子,一国之君,天下之主,竟做得如此憋屈!

    一时之间,李元德心浮气躁,心头烦恶,恨不能抽身而去,再不看这丑陋女子一眼。

    他果然快忍不住了!

    杨桃远远瞥那已经藏不住嫌弃之色的男人一眼,心里好笑,随手将一块还沾着些血迹的狐毛掂了掂,举在手中,向他娇呼:“父亲快来!”

    男人登时眼里流露出退却之意,她恍若未见,再次呼唤,脸上堆满笑。

    笑得毫不作假,畅快至极。

    原本她一直担心李元德一直跟在身边,自己无法脱身,只是这份担心在见到那卖饼老头后,便烟消云散了。

    那老头姓姜名砦,是蛇城城主,她前世见过两次。

    一次是她第三次来蛇市之时,被他带人拦住,盘问许久——此人做城主还算称职。

    另一次是她死前,他跟随中原道门众“正道”修士,对她穷追不舍赶尽杀绝,最后更是此人用剑刺入她胸膛,致她死地。

    那柄剑,一半蛇形,似乎是北极玄冰所制,冰冷锋锐。

    以她修为,此时自然不是清算旧账的时候;非但不宜清算旧账,还要将这个人利用起来,作为自己这一边的助力。

    “父亲,您看看,这狐狸毛是不是比方才那张漂亮?给您做个围脖怎样?”

    少女讨好地说着,站起身来,将那块因未处理干净还散发狐臭气息的毛皮,往李元德跟前凑了凑,直将他熏得险些倒退两步。

    摊主是个约三十岁的男子,身着巫修常见的褐色长袍,插嘴道,“这位小姐,您真识货,这可是红狐皮,极难得的。方才便有位公子也想买来着,不过他是要拿来做灵相面具,非说只买一半……”

    杨桃哦了一声,打断他的话头,问道:“灵相面具是什么?方才我便想问了,好几处摊位都有卖。”

    摊主瞪大了眼:“灵相面具您都不知道?小姐您是中原人吧?”

    杨桃沉下脸:“我就想买个灵相面具孝敬我父亲,你管我哪里人!”

    摊主张了张口,一时不知从哪里说起。

    这灵相面具是他们巫教一种独有的咒术,巫修炼的给奴隶用的,可以令其在短暂时间内化身兽类具备其潜能,为主人服务。

    但这女子说要买给自己的爹,她这爹还就站边上,脸色阴沉,似要立刻发作的样子……

    见他不答,杨桃又追问了一句,李元德克制地深吸一口气,正要说他有好多围脖不用再买,陈三出现,解了他的围:“老爷,小人有事禀告。”

    他登时感到一阵轻松,飞快地转身,带着陈三行到街道一旁无人处。

    陈三是去找张一徐二的确认说书一事的。不过他还带来了其他消息。

    陈三禀报道:“方才那售饼老者是此处城主。主上与小姐离开后,他叫来手下,密谈了片刻。”

    城主?

    李元德微怔,第一反应便是杜雪岚那女人竟然将手伸到了柔然这里,连蛇城城主都听命于她。

    再一想,又觉不太可能。

    为防止杜雪岚起疑,此行他照例极为保密,只是在宫里留了一具傀儡。

    他得到消息,今日道门会派人来,与朝廷洽谈新近发现灵矿评估一事,那人若是要求觐见,身边侍卫只能拒绝。

    依着杜雪岚喜欢与他唱对台戏的性子,他越是不见,她越要千方百计见上一见,待到看到他傀儡时,她必会以秘术定位到他的方位——之前她便是以这种办法发现了姚照——从而自然而然地发现杨桃这个他早已安排好的私生女。

    傀儡与真身之间,有一层灵气相连,若是傀儡被发现,他应该有所感觉才对。

    “之后呢?”

    “城主修为过高,小人不敢太过靠近。他们分开后,小人便跟着那手下,发现他们在天香、德祐、蓬雀三处酒楼布置了不少人手,像是在监视什么。”

    李元德恍然,是了。必是张一徐二昨日举动惊动了城主。这城主倒是个人才,这等机敏。

    “无妨。不过一些例行防务罢了,我们不生事,他们便也无从动起。张一徐二现在何处待命?”

    “张一在天香,徐二在蓬雀。”

    “你去交代他们,不可生事。”

    陈三正要领命而去,李元德突然又叫住了他。

    这种话交代与否着实无关紧要,眼下他最头疼的,分明是那个还在兴高采烈挑选“围脖”的。

    “你去陪小姐逛逛,”他揉了揉额头,不知是否这些日子操心得狠了,还是被周围这腥闷臭气给熏的,他的头丝丝的疼,竟隐隐有些心悸之感。

    丹药和灵石堆砌的金丹境界,终是不如自己修炼上来的稳固。

    “我在街口等,你们早些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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