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冬夜的雨水寒凉,几乎能随着冷气浸入人的骨髓。

    石路破碎,几乎无处下脚,青荷一手支着风烛残年的油纸伞,一手端着豁了口的粗瓷碗,跌跌撞撞地趟过泥泞的院落,掀开薄薄的破布帘钻进了里屋。

    屋子里更加湿冷。没有炭火,没有地龙,唯一可以御寒的只有塞了些稻草的粗麻被子。一个消瘦的人蜷缩其中,勉强支撑起单薄的轮廓。

    青荷看着被子里被冻得缩成一团的向心觅,急得眼眶通红,又不敢出声惊扰,只能死死咬住苍白的唇,不泄露一丝哭声。

    自从小姐小产以后,身体就一直不大好,眼下烧了两日不见退,这样寒冷的天气,又没个御寒的地方。青荷又在心中埋怨起小姐的夫婿,虽然小姐和姑爷感情冷淡,孩子没了以后也越发不说话了,此次小姐和姑爷冷战几天,小姐要外出谈生意,姑爷一句安慰叮嘱也没有。

    她们路上遇到了山匪,将行李尽数抢了去,几个侍卫也都受了伤,现在只能在这荒屋里等人来接应。抵消息的人迟迟没有回音,小姐还因为受了风寒发起了高热,情况一日日坏下去。

    再不来人,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青荷想到这里,心中委屈又怨怼,忍不住哽咽一声。

    这一声轻微的响动惊扰了床上睡不安稳的人,向心觅脑袋生疼,仿佛里头有小人拿针扎似的,眼皮却沉重睁不开眼,青荷一声低泣倒是将她唤回了人间。

    向心觅努力撑开眼皮,探身去摸青荷的手,“青荷......过来。”她嗓音沙哑得难听,丝毫听不出只是二十五岁的女子。

    青荷生怕她乱动受凉,忙走上前替她捂紧了被褥,触手却是满手的潮湿。

    可眼下她们只有这一床被子了,青荷的被褥昨日里被突如其来的雨打湿,冷得像铁,还不知今夜该如何度过。青荷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向心觅费力地伸手替她擦去,声音如风一样轻:“青荷,去将剪子拿来。”

    青荷哭得说不出话,却还是听向心觅的话,匆忙拿来了剪子,又去给她端药,向心觅却推开瓷碗,如过去一般撒娇笑着,“青荷,药太苦了,我不想喝了。”

    她低头将自己的里衣剪破,寒风瑟瑟,向心觅却一点不觉得冷,只觉得骨子里都发着热,人也精神了一些,“你的卖身契,还有我本打算给你留作嫁妆的一笔银子,都在这了。”

    向心觅针线不好,缝得歪歪扭扭却意外的紧实,她费劲绞了半天,终于掏出了那张破旧的文书和银票,塞进青荷手里,“这还是我娘教我的,外出做生意一定要贴身带着点应急的财物,最后关头说不定能派上用场。”

    她咳了两声,流露出两份怀念,“没想到真有派上用场的一日。”

    她交代后事一般的语气让青荷变了脸色,她抓着向心觅的手,不知是想塞回那两张薄薄的纸片,还是想留住已经脆弱得像一篇纸的向心觅。

    “青荷只想一辈子跟着小姐……小姐一定会长命百岁的。”她近乎失声。

    向心觅却没像往常一样安慰她,她咳得厉害,血管里沸腾的血液慢慢平息下来,四肢又开始感觉到发冷了,向心觅意识到自己生命的燃料已经燃尽,只剩下些余烬的残热,她只能把最后的话说下去,

    “我走以后,你就拿这笔钱找个地方好好过日子,高高兴兴地过。”

    向心觅不想再盖着沉重又散发着难闻气味的被子了,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千娇万宠吃不得一点苦的大小姐,嫌弃地掀开了被子赤脚踩在地上,将自己烧的滚烫的身体贴过去,尽力温暖青荷。

    不顾及主仆之别,不顾及尊卑有序,她只想着,希望这一点余热,能支撑青荷逃离这一切,替她看看青山绿水,大好江河。

    “活下去。”她慢慢地用口型描摹这三个字,合上了双眼。

    替她走出这个冬天吧。

    不知道哪里的传言,人死后,能看到自己的一生。向心觅也曾听过这种说法,当时半信半疑,眼下却不得不承认,确有其事。

    她从自己破败的身体里飞起来,时光流转,她旁观了自己的一生。

    元丰二年,她的出生是向家最大的喜事,向家作为京城里有名的富商,摆了三天流水席庆祝她的降生。

    往后她人生的十四年里,几乎花光了她一生的好运气,那时她最大的烦恼,是学塾里每日的功课,和怎么才能让沈悟多理理她。

    向心觅看着那个从小就绷着脸,早熟聪慧的清秀少年,她十来岁的记忆里全是沈悟的脸,说的话,做的事,连梦里都是他,即使如今的自己已经厌倦了那张看似温柔却薄情的脸,却还是避无可避跟着走过那段回忆。

    少年相识,情窦初开,本是一桩美事。沈悟家境贫寒,年少失孤,母亲只是向家布庄里的一个纺织女工,身体也不大好。向心觅却出身富贵,从小要什么有什么,求不得的只有一个读书很厉害,长得很好看的沈悟。

    她看着自己给沈悟丢纸团,送墨宝,寻孤本,沈悟总是温和有礼,却拒人千里,不收她的礼物,拒绝她的示好。向心觅那时想不通,眼下却再明白不过。沈悟一无所有,自觉偿还不起,干脆不收。只是当时的自己却总不明白,想着法子将自己觉得好的一股脑地送给他。

    向心觅回头看去,她的所作所为也许真的对沈悟造成了不少困扰,那时娶她,大概也是出于偿还这份恩情,后半生那些不甘,也算自己咎由自取。

    仿佛看着别人的话本子,向心觅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痴恋沈悟,屡败屡战,竟记不起当年哪来那么多勇气。

    她略略跑了神,眼前时光飞逝,一晃神的功夫,抽条了不少的少女跪在灵堂前,几乎哭的昏死过去,漆黑的棺木,冰冷的牌位,她不自觉上前两步,还是止住了脚步。

    那棺木里没有她的父母,那两个世界上最疼爱她的人掉进漫漫江水里,再也没有回来。

    那是元丰十七年腊月二十三。

    向心觅奇异地感受到自己的心似乎仍然在跳动,疼痛顺着血液蔓延全身,连手心都生疼。她怔愣地低下头,看了看自己透明的身体。

    接下来她的人生没什么好看的了。父母忽然去世,她一介孤女,人人都来打她的主意,家中的生意被蚕食,不知攀了什么关系的亲戚也找上门来,人人觊觎她这块没有还击之力的肥肉。走投无路之际,沈悟却一举及第,功成名就之时,亲自上门来提亲。她以为那是上天对她的垂怜,多年的追逐终于得到了回首相顾,现实却是冷淡,疏远,同床异梦。

    再后来,自己因为忙于生意,意外小产,沈悟同她生气,她也心灰意冷,恰逢有笔大生意找上门来,她干脆亲自赶去,却不想路上遇到山匪,财物尽数被抢去,侍卫也受了重伤,孤立无援,她在某个冬日的雨夜里无人问津地死去,潦草地结束了她这一生。

    后半程的人生不值得她留念,在千万个辗转难眠的夜里,向心觅反反复复地回忆,思考,她究竟走错了哪一步,才沦落到眼下的结局。

    或许自从父母死后,从嫁给沈悟开始,每一步都是过错。

    如今向心觅死过一回,爱恨也跟着死了,她只叹息自己年少时一心思春未能好好读书,父母出事后未能振兴家业,让父母毕生心血没落于自己手中。

    至于沈悟,他是她年少时顺带犯下的一个错,她也为此付出了代价。他们已经两清了。

    向心觅转身飘向天空,不愿再看余下的回忆。她想,消散在苍穹中,也算是自由了片刻。

    向心觅没想过还能有再醒来的时刻。睁开眼是再熟悉不过的雕花木床,屋内弥漫着的是她曾经喜欢用的xx香,外头有人进了内屋,她呆愣愣的,侧头看去,竟然是青荷!

    青荷,她死前最后看到的人,只是那时的青荷脸色苍白,圆乎乎的脸颊都因为长期的饥寒瘦尖灰白,眼前的这个却脸颊红润,眼神明亮,全然没有岁月蹉跎的痕迹。十年前的青荷与眼前的青荷渐渐重合,向心觅不知道这究竟是死后的一场幻梦,还是触手可及的真实,只直勾勾地盯着青荷轻手轻脚端了热水进来。

    青荷见向心觅今日醒的格外早,直挺挺地坐着仿佛丢了魂的模样,以为是魇着了,忙倒了杯茶递过去给小姐压惊,又催促向心觅:“小姐回回神,眼下再不起,怕要误了时辰,若是迟到,尚先生又要打手心了。”

    青荷皱着脸,似乎打在向心觅身痛在她心,显然怕极了尚先生。

    尚先生?向心觅陈旧的回忆慢慢浮现,为了纠一纠她过分顽皮的性子,向父在她十三岁时将她送进了以严厉著称的教书先生尚先生那,没想到她是块冥顽不灵的朽木,尚先生的戒尺没能让她幡然悔悟,圣贤书没读进多少,倒是一心扑在了沈悟身上。

    她天资聪颖,歪点子也多,尚先生管她不住,又不忍心见她平白虚度大好年华,特地向向父捎了话,让他转年在家里请个先生好生教导,没想到......还没来得及,父母亲就一同遇难。那之后,向心觅再也没有机会念书。

    活了一世,再回想曾经,尚先生的教诲之心真挚可闻,也并没轻看她是女儿身,只可惜自己当初冥顽不灵,辜负了他的教导。

    眼下,她却似乎又回到了她一生中最幸福的那段时光。即使这只是她的执念所做的一场梦,她也要努力弥补前世的所有遗憾。

    向心觅大受振奋,精神百倍地坐起来,“青荷,快快梳妆!从今以后,我绝不能再迟到!”

    ......看样子小姐魇的不轻。青荷忧心忡忡地想。

    两人迅速收拾妥当,便往书塾去了。

    向府和书塾隔了两条街,少言在外头驾着马车,向心觅在外头传来的熙熙攘攘的叫卖声中,终于有了回到人间的实感。

    她前世多年未回京城,此刻对外头的热闹有了点兴趣,掀了帘子想探头去看。

    不期然望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向心觅怔愣一下,没想到这么快又见故人。

    沈悟。她眨了眨眼,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青荷拉回了马车里。“小姐你也太没规矩了,大街上就这样伸头去看沈公子,”青荷比向心觅反应还激烈,手舞足蹈地比划着,“就算你想见沈公子,也......也只能偷偷的呀。”

    “嗯?”向心觅反应了半天,从忽然见到少年沈悟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又被青荷一番话冲得头昏脑涨。“我只是凑巧看见了沈悟,不是......”

    青荷圆溜溜的眼睛里瞪着两个大字,“不信”。

    向心觅才回过味来,忍不住捏了捏青荷的脸,嘴角勾起一个笑。

    她与沈悟结成夫妻太久了,都快要忘了,自己在十三四岁时迷恋沈悟的阵势,可真是,惊天动地。

    连为了能多看沈悟一眼,每天早早起床在上学途中掐着时间撩帘子偷看这种事,也确实是她做过的傻事。向心觅心知她的所作所为旁人有目共睹,并非此刻辩白几句就能扭转,于是安静下来不再反驳。

    青荷却以为她还惦记着沈悟,左思右想,找出了点新话题来吸引向心觅的注意力:“小姐,上次先生说放假后要检查背书......你背下了吗?”

    向心觅大惊失色,她哪里还记得要背什么书,连忙手忙脚乱地翻书匣,“要背哪篇?”

    “......奴婢没记住。”青荷一脸无辜,将《礼记》抽出来递给向心觅,“只记得是在讲这本书时说的。”

    幸好幸好,即使不太认真听课,向心觅好歹也在讲过的地方做了些注释,注释正停在《有子之言似夫子》,想来要检查的就是这篇了。

    向心觅顶着青荷震惊的目光,在马车内大声背诵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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