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尧转头看一眼侍女，不能再拖了。

    她御剑往主干道旁的树林落地，收起去晴，放开二人感官，然后才走出来，慢慢靠近荒地。

    这一片人来人往，有几人衣饰统一，分明是万春门装扮，她们正好注意到路边阿尧三人，交谈片刻，其中蒙着面纱的女修走过来，几步外停住，淡声开口：“三位是什么情况？”

    阿尧斟酌后应道：“劳驾救个人。”

    说完，她本想将侍女放下，换成打横抱起，却因自己也累得够呛，踉跄一下。好在女修闻言，及时出手，以灵力托扶，这才没让人掉地上。

    “这么严重？”女修皱眉，看向阿尧：“小孩蒙上药巾，此地有流感。”

    流感？阿尧环视四周，难怪。她接过药巾，仔细给盈姐儿蒙好，往自己面上也整理妥当，这才跟着女修往营帐走。

    确实是万春门人没错。

    但她们知不知道，数里之外有一伙匪贼呢？

    阿尧牵着盈姐儿，坐在营帐里。说是营帐，其实只不过往地上扎几根长梁，挡风布遮住，勉强能够保护患者隐私，对流民来说，这已经是一种体面。

    她松开女孩，发觉小家伙出了一手心的汗。此刻正坐在原地发抖，一双眼如小鹿般，怯怯打量着旁人。阿尧想了想，叹一口气，和煦开口：“盈姐儿，知道外祖母家在何处吗？”

    她与程夫人口头商谈过后，只与她们一起去到青州，具体家在何方，却是不知了。

    盈姐儿懵懂摇头，一路上都没说话。

    这是被吓懵了。

    阿尧静静与她对视片刻，伸手将女孩脸上的药巾系得更紧，紧接着避开人群，掀起长裙，匆忙包扎好大腿，这才起身找人攀谈。

    她撩开帘帐，目之所及，病患哀嚎，躺在布毯上翻来覆去，天边浓云低垂，谁来都要叹一句，人间炼狱。

    钧平帝昏庸无能，周陆却也不尽然是好人。四州近在眼前，但那几座城，不接受同胞入内。

    流民积压，不日又有大乱。届时，这位周大人会怎么做？

    阿尧轻眨眼，药巾后唇角绷直。那伙人堂而皇之言明，拦路乃周陆授意。周陆是被借去扯大旗泼脏水，还是果真如此？若过路人皆为平民百姓，要杀，简直易如反掌。

    “姑娘，你也是修士？”身侧，着万春门服的弟子走来。

    阿尧点头：“师从万剑宗，幸会。”

    “竟是万剑宗的道友？那你修剑？”女修眼神一亮，更为热情。

    阿尧有点心虚。剑修暂时没有剑，这是可以说的吗？

    “我更擅长使刀。”她于是并不正面回答。

    女修仍是兴奋，凑近小声说：“甭管修什么，总之还得请道友帮个忙。我名柳依，师从万春门碧轲仙尊。这一片流民众多，我随师姐妹来此时，流感已经爆发，好险才控制住。”

    阿尧认真听着，忍不住打断她：“我不通医术。”

    “没事，流感我们负责，”女修了然，继续说，“若道友不急赶路，可否夜里帮着轮换，守着病人？”

    阿尧顿首，若无其事点头。外人看来，两人言笑晏晏，相谈甚欢。

    入夜后，流民多数大剌剌就地躺下，饿得慌的，只求早点睡过去，什么也不管。阿尧看得侍女情况稳定下来，盈姐儿也喝上一碗白粥，安静睡去，于是持刀往营地边缘走。路过最开始接应三人的女修，两人目光接触一瞬，她朝阿尧轻点头，很快回头，与阿尧往反方向赶。

    阿尧整个人没入阴影，药巾遮面，唯独露出一双黑目，在月光下眼波流转。

    前半夜，远风呼啸，营地静得惊人。目力不好之人打眼望去，一片翻白之上，人形枯槁，竟像是数里坟地。

    传音玉简忽而发烫，她轻手取出，就听见赫寒聿传讯于自己：

    “宝剑寻到，师妹何时方便来取？”

    阿尧应一声，轻声回道：“大约下月初，我……”

    滴答——

    一滴腥稠血液落下，正砸在玉简上，万分瞩目。

    阿尧倏然抬头，月影下，异形獠牙暴露，正死死盯着她。

    【道友，我们怀疑，附近有妖。】

    白日柳依的话在耳边盘旋。阿尧第一时间将刀横起，手上一枚荧光简炸开，将光亮一瞬间冲天，落入万春门守夜的医修眼中。

    她没等人来，凌空而起攻向异形，这异形猛地爬开，速度竟不亚于猎豹，瞬间蹿出去。阿尧紧追，眼看就要抓到，又被异形爬开！

    这什么妖怪？

    她手腕用力，乌金弯刀打着旋将异形的手掌狠狠钉入地面，尘土飞起，惊醒周围流民。

    阿尧抬手，白雾乍起，自地面攀延褐藤，捆住异形四肢。她正要再度出手，突然从营帐跑出来一名老妇，哭叫着趴在异形身上，一个劲儿扒藤条，转头尖利喊叫：“这是我儿！这是我儿！”

    什么玩意儿？柳依匆忙赶到，就看见这么一副情景。

    阿尧轻转头，顿感荒谬。

    她没有收手，异形仍然被捆在地上动弹不得，匕首钉住的手掌狂发血液，可那血液浓得发黑，几乎给阿尧一种错觉，这不是人血。

    柳依停步，看向打头女修：“师姐，这——”

    阿尧与为首之人再度对视，她随手捡一根枯枝，迈步靠近，将异形下巴挑起——眼鼻嘴，确然是人类的模样。先前那口獠牙，细看只是牙齿长于旁人，想来是月光拉长所致。此男痛得呲牙咧嘴，声音却很沙哑奇怪，听着像野兽。

    “小心！”

    阿尧正欲后退，老妇暴起，一口尖牙与异形如出一辙。阿尧恍然，早有防备，更多褐藤破土而出，顷刻按倒老妇，两人整整齐齐倒地挣扎。

    附近聚拢一撮流民，此时看向阿尧的眼神，俱都带着防备。

    柳依出言后大步向前，看见阿尧瞬间出手解决，这才放下心来。她回神，轻声劝退众人，只留下万春门人和阿尧在原地。流民散开，但都躲在暗处窥探，一双双眼麻木警惕，看得阿尧浑身不自在。

    她索性抬手设下禁制，隔绝目光。

    万春门大师姐看她一眼，并未阻止，甚至同样加设禁制。安静须臾，她才开口：“是人没错，但有古怪。”

    说完，她走向阿尧，抱拳道：“还未自我介绍。碧轲仙尊座下弟子明若水，多谢道友今夜帮忙。”

    阿尧随意挥手，刻意捂着右大腿笑笑，蹙眉道：“明道友，几位早前察觉有异，便是他？”

    “不是。”明若水转身若有所思，“不怕你笑，我宗门人精于医术，却甚少同妖魔打交道。此人此种怪象，闻所未闻。”

    柳依等人已经麻利控制住异形与老妇，阿尧这才收手。细细看去，两人相貌的确有相似之处，但中年男人有很明显的眼目涣散，犬牙较之老妇，根本藏不住，若说是正常人，只怕阿尧要怀疑自己不正常。

    几人把两人仰面放倒，一时难以下手。

    阿尧百无聊赖靠在一边，脑中忽然响起声音：

    “你那里有情况？有受伤吗？”

    她这才想起，赫寒聿那边竟然没有切断传音。阿尧转身拿出传音玉简，仍在发光，可不就是都被他听到了？

    “需要帮忙吗？”赫寒聿没听见回应，再次询问。

    阿尧忙回一句“不必”，中止传音。

    就见明若水正在施法，温润荧光洒在母子俩身上，流转片刻，老妇的尖牙消失无痕，人也清醒过来。而中年男子挣扎数息，闭眼不动了，肉眼可见地恢复人样，但尖牙仍旧浅浅露出一个角，没有完全消失。

    净化系灵力。

    阿尧惊讶，转瞬升起结交心思。

    虽她如今四面楚歌，轻易不可与人相交，但如此稀有的灵力归属，说来与她的天生魂体一般，算百年难得一见。世间万法，多有鲜见难治之症，净化系比强治愈系还要珍贵呢。

    譬如眼前情况，若换一个强治愈系，至多让母子俩身上的伤口完好如初。

    老妇清醒过来，再度哭喊：“求求各位贵人放过我儿！”

    砰砰磕了好几个头，万春门众人连连后退避开，一时无言。

    “你早知他有此异状，前日为何不说？”明若水冷淡开口。

    原来，母子俩也就比阿尧三人早一日来到这里，当时分明还一切正常，这两日领粥吃药也没有任何不妥，是以万春门众人虽觉此地古怪，却没有头绪。今夜观老妇言行，既然男子连日都未变异，那就只有一种解释——老妇对男子的怪象一清二楚且有心隐瞒。

    “这……”老妇止住哭噎，“我，我们要说了，哪里还有活路？！”

    “你们个个本事大得很，哪里就会被我儿伤到？”

    阿尧差点笑出声，咬唇忍住，只看着明若水要如何应对。

    明若水倒没说什么，柳依却忍不了，当下跳脚：“营地里光我们来这五日，便有不下百人，处处是病患，若他发起病来，其他人怎么办？还活不活了？”

    老妇爬过去跪在儿子面前，自顾自说话：“我管他们。就这里有饭吃，凭什么不能来？”

    柳依咬牙，被身后师妹拉住。那老妇眼珠子一转，又骂骂咧咧开口：“几位既然是道士，不如带我们去仙山喝一口仙泉，保不准我儿就得道成仙了！”

    说完，眼中贪婪满盈，不眨眼地盯着众人看。柳依只觉寒气遍体，这目光比毒蛇还要阴上三分，被看得久了，竟然浑身发软。

    噗呲——

    老妇眼中扎进一柄弯刀，瞬间倒地哀嚎！

    明若水猛转头，难以置信。

    阿尧半张脸暴露在月光下，更显皮肤苍白。她缓缓扫视众人，毫不犹豫将弯刀拔出，凉凉对着明若水说：“你们没发现吗？”

    “禁制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