择剑一事，一直从早上持续到日落西山，桃花潭寒凉下来，所有人才陆续离开。

    阿尧回到住所，往门口设下禁制，悄声唤出去晴剑。

    剑身莹白，似有灵力包裹。她以神识探去，忽然间剑光霹雳，长剑须臾后脱手飞天，在半空中嗡鸣。远山之外，长眠于瀛洲的另一把剑同频震动，却因藏在禁地，无人察觉。

    阿尧只感觉体内同样涌入无尽灵力，洗尘伐髓。

    惘山上，去晴剑不断吸收灵气，转瞬更亮三分，直到阿尧体内归于平静，长剑才回到她手中。

    跨越生死，再次认主。

    阿尧垂眸，小心拂过剑身，把长剑收回灵台。

    既然选择回来，且再陪我走一程刀山火海。

    ……

    开剑冢乃大事，是以新旧弟子凡有需求皆往回赶。眼下择剑一事结束，她仍然要返回李州，与师门众人执行师尊下发的任务。

    阿尧踱步下山，以轻功踏小山平波澜，悠悠离开灵界。

    宗门内比告一段落，灵界大比要到明年开春。在这期间，参加大比的弟子除了完成日常修炼，还会有宗门组织的额外试炼。不过当前算是空白期，各峰掌教便倾向于放众人下山，丰富见闻。

    飞燕峰正分到了试炼秘境的先行任务。

    从阿尧打听到的消息看，无涯峰凌霄仙尊闭关不出，此次不知他座下弟子有何任务。而九玄峰则由公仪恕领着往南边清剿妖物；天无峰修无情剑，此番远走北部灵界寻机缘。

    轮到他们飞燕峰，紫磐仙尊遣众弟子往各地寻源心，不拘于何地。事了需上交问心石，以作开启秋海秘境的密钥。

    阿尧百无聊赖，从芥子囊掏出一块灰扑扑的石头。这就是问心石的胚子，本来是富有灵力的，但都被师尊抽去，他们唯有取得心源才能重新点亮石头。

    紫磐仙尊当真是什么都想得出来。

    她踏入李州后给昭阳传讯，几人自此分开，各自去寻人间百态。

    阿尧在李州休整一日，动身前往南郡。

    万剑宗地势高且偏，十月底已经细雪满山头。但南郡离着完全入冬还远，此刻仍艳阳高照。

    阿尧久未回到金陵，直到看见“金陵郡”的石牌坊，才生出些真实感。阔别半年，金陵从早春跨越到秋末，依然繁华。走过人间半数，她偶尔会生出割裂感来，“出生”这个坎儿，把人生死严明划分为贫贱与安乐，流民骨肉枯败，人上人却还能稳坐高台，吃的便是这一口人血馒头。

    她一路思索心源怎么拿。作为凡人念力的具象，若说去帮人淘米挑担，必然是无法让人生出心源之力的。

    索性昭阳正好传讯于己，她便唤出传音玉简。

    “师妹，我到家了！”

    不错，昭阳正是回家。月底赶上二次农忙，昭阳家里只是平头老百姓出身，虽有这么个宝贝金疙瘩修道去了，其他人照旧本本分分糊口养家。昭阳年逾百岁，父母早就仙去，修士与亲人的缘分只会越来越淡，但她乐意，哪怕现在压根没几个亲戚认识她，她只回去看看也很满足。

    阿尧站在屋檐下避太阳，听得她如此开心，也跟着笑起来：“挺好的。”

    两人闲唠一会儿，阿尧结束通讯，漫步在街头。

    青州正在金陵隔壁的上饶郡，不若去那看看，隙点如何了。

    -

    秋末凉风习习，叫人神清气爽。

    阿尧坐在车架最后，凝神默念心法，身边还有对母女。车上是一户商贾人家的女眷，往青州投奔家人，阿尧与这位夫人商量过后，不花分文便可同行，只需在路上帮忙看顾一二母女俩的人身安全。

    随着周陆合四州并军马，南方几乎成了钧平帝的心头病。比起南郡其他地方，被完全策反的四州反而成了流民最少的好去处。阿尧一开始晓得母女俩往青州，还道一句正好。

    随着一路向东南，她心中疑虑渐盛。

    太安静了吧？

    流民呢？

    太平盛世之下，尚有土匪，更遑论这几年□□愈演愈烈，打家劫舍的事不要太多。母女俩听说阿尧是修士，急忙就邀请同行，可不就念着多一分保障？

    车架一路向前，只有“咕噜噜”的车轮滚动声。

    阿尧悄声取出弯刀，靠在车壁不动声色放出神识。

    方圆数里了无人烟，前后两车人财，简直是移动的香饽饽。

    女主人姓程，自言夫家原是东郡人士，因东郡布料行太饱和，这才往外打拼。世道太乱，两夫妻就商量着由她带幼女回青州娘家暂住，丈夫则继续在外跑生意，这次行程，拢共就一名侍女、两名侍卫并车夫随行。此时，程夫人大概也察觉气氛古怪，笑意凝滞，看向阿尧。

    “女侠，可是有何不妥？”

    阿尧无声摇头，沉默数息，略靠近程夫人问：“后边的财物，可有极重要的？”

    程夫人闻言皱眉，紧紧扣住女儿肩膀，声音又急又轻：“再重要也是身外之物。”

    话音刚落，阿尧侧身猛地竖起食指，示意众人噤声。下一秒，马车突然颠簸，前轮陷入地下，整辆车架倾斜，车厢内母女俩慌忙扒住扶手，才不至摔倒。

    “盈姐儿……”程夫人眼看女儿撞上茶几，七手八脚把人揽在怀里。

    阿尧一颗心沉到谷底。神识蔓延出去，发觉驾车的老伯没气儿了，却始终不见周围有人。

    这可能吗？

    她转头，朝程夫人眨眼，指向车外。程夫人顿觉紧张，用力搂着女儿，浑身发抖。

    阿尧闪身落地，四面八方忽然出现许多弓箭手，尖利长箭破空将至，全部被她用灵力抵挡。

    这群人背后有修士或者妖物帮忙。一道敛息术瞒天过海，竟能包裹这么多人而不被发现。

    又一轮箭雨，阿尧不慌，先护住马车，尔后横刀，足尖踏尘凌空，动作间劈开木箭，扫腿将长箭原路奉回，裹挟灵力锋芒毕现，正中弓箭手眉心。

    天幕后，一男子眯眼讽笑，一挥手，比方才密集数倍的攻势再度袭来！

    她歪头，险险避开利箭，藏在第二辆车里的侍女却忽然跑出来。阿尧悚然回头，迅速出手一击，将那箭头射偏，就听车内同一时间传来程夫人的喊声：“住手！快住手！”

    对面竟真的停手了。从草丛后突然冒出来一名老人，拄着拐杖笑呵呵赔礼道歉：“见谅，见谅。”

    “不知几位往哪里去？”

    “苏州。”阿尧面不改色撒谎，冷冷出声：“老先生是人非妖，为何对我们出手？”

    老人连忙拱手：“姑娘误会了。日前，正有一伙狐妖伪装成商人入青州，我等奉周大人之命严加防范，这箭，真正是伤不到人的。”

    阿尧缓缓点头，仍然没有放下警惕。障眼法还在，焉知背后有多少人等着动手？

    “如此，还请放行。”阿尧淡声开口。

    却见老人暧昧笑笑，不再表态，一时间僵持住。

    程夫人小心翼翼掀开车帘，鼓起勇气说：“老先生，我们的确只是普通人。还请您别为难小姑娘，放我们继续赶路。”

    “既然是周大人的命令，谨慎些总是对的。捉妖……花销不小吧？若有需要，这些东西虽不值几个钱，您只管拿去，就当是我替自个儿积德，妖物捉起来对大家伙都好。”程夫人浅笑着，指着后方马车点头。侍女被吓得不轻，还靠在马车边流泪，见所有人目光聚焦，赶紧站起来靠近第一辆车架。

    老人还在笑，一步一步缓缓靠近装着财务的马车，静静打量许久，朗声道：“夫人高义！”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他随手拿起一柄珍珠匕首，对着身后喊：“收东西！”

    天幕后霎时涌出数名彪型壮汉，凶神恶煞往马车靠近。阿尧轻啧一声，狠狠握拳，悄声往程夫人母女俩那里靠。

    程夫人笑得嘴角僵硬，原本死死挡在门口，突然转头轻声唤道：“盈姐儿，过来。”

    小姑娘只有七岁，早被吓懵，嘴角一瘪就要哭，程夫人吓得花容失色，把女儿的嘴捂住，这一下动作太大，引来一伙人注目。阿尧瞬间提溜起侍女，人还没坐稳，脚尖勾起缰绳，连带着马车蹿出去数米！

    同一时间，老人动手掷出匕首，藏一抹灵力，正中阿尧大腿后侧。

    “娘——”盈姐儿放声大哭，这哭声混在风里，更显悲恸。

    阿尧忍痛紧扯缰绳，撑起屏障拼命跑，就见侍女手脚并用要爬进马车内安抚小孩。她伸手抓住侍女衣襟，只来得及说一句“抓绳”，下一刻，程夫人整个人从车内飞出来，砸到地上，瞬间远离她们，以阿尧的眼力，清楚看见她口鼻冒血，脖颈被割开，死不瞑目。

    侍女反应过来尖叫时，阿尧早就飞身入车厢，刀尖抵住另一柄刀，好险赶在盈姐儿被割喉之前把人救下。

    车厢内的黑衣人愕然失手，再度凶狠攻来，阿尧施展不开，干脆以臂挡刀，硬生生吃下这一招。

    那伙人从一开始就没想放过她们。不仅有修障眼法之人，还有会移形换影的高手。盈姐儿虽是小孩，但小孩天生的敏锐直觉让她太过不安，这才控制不住要哭。

    阿尧此时已然察觉，可惜她第一时间要控制马车，分身不及，只来得及救下女孩。

    两人大打出手。阿尧抓住机会抬腿，将人踩住摁死在角落，岂料黑衣人身影虚化一瞬，竟去到车外！她亦以千足道追赶，立刻擒住黑衣人，手腕横转，毫不犹豫划破此人大动脉。

    再回头，甚至来不及确认黑衣人气息，阿尧忙闪身掠至车身旁侧，双足踩地划出很远，总算控制住车身不再漂移，几人脚下，正是荆棘丛生的山道，往外一步，就是万丈高崖。

    侍女危急时刻竟也凭浑身蛮力扒住车架，整个人横拦在车厢外，这才挡住盈姐儿，否则小女孩不知道要飞出去多远。但侍女一双手扎在木屑上，已鲜血模糊，整个人多处撞伤，瞧着就要不行了。

    阿尧亦头晕眼花，险些要跪地。她走过去，抬手封住侍女穴窍，权当暂时止血。

    原因无他，手头拮据，灵石全部攒着修炼用，她身上一枚丹药也无，此时变也变不出来，若不尽早寻医，侍女够呛能活下来。

    盈姐儿颠簸一路，眼下像个小傻子似的，一点反应也做不出来。阿尧认命般背起侍女，又腾出手将女孩拉起，封住二人无感，唤出去晴，无暇管腿上伤口，这就乘风御剑起，一路急急往城里赶。

    但她们御剑不过几里地，面前出现大片荒地，驻扎着数个临时布房，地上还铺着许多长布，形容饥瘦的流民躺着呻、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