祸起

    “希望我没有看走眼……师妹。”

    阿尧微微偏头,借着月光,与赫寒聿再次对视。

    百年前的师兄,是什么样来着?因为拔不出剑,他似乎总是离所有人很远,离一切“剑道”很远,甚至很少从他嘴里听见“剑”这个字。

    这些年里,赫寒聿究竟做了什么?

    阿尧没有说话,站起来拍拍衣裙。赫寒聿也跟着站起来,朗声道:“我跟你一起去看看。”

    说完,用手指了指远处营帐。还有一会儿才天亮,营地内隔上十步才有一盏灯,照得月光更惨淡几分。

    她点头,走在前面。

    回到营地,赫寒聿巡逻一圈,而阿尧掀开布帘,发现盈姐儿仍然没睡,坐在侍女床边抹眼泪。她脚步一滞,轻手轻脚放下布帘,再次出来吹风。

    一直等天色破晓,阿尧才入内查看侍女情况。好消息是,侍女已经苏醒,能够说上两句话,也能吃下流食了。

    能吃饭就没事。盈姐儿遭逢祸事,如今身边拢共只剩这么一个熟人,所幸二人还能互相支撑着去往青州,寻家人庇佑。

    阿尧有一搭没一搭地与人聊着,晓得侍女名叫樱桃,是程夫人的陪嫁侍女,盈姐儿还没出生时就陪在程夫人身边,跟着她从东郡搬迁到青州,又嫁回东郡,最后随夫前往南郡做生意。

    她看着樱桃讲到伤心处,哭得上不来气,伸手缓缓替樱桃顺气,沉吟片刻,说到:“此地不宜久留。若你能坚持,午膳用过我们便启程去青州。”

    樱桃闻言,用力点头。大手牵着盈姐儿的小手,断断续续应道:“我拼着一条命……也要把小姐带回去……否则……”

    程夫人死不瞑目呐。

    阿尧无声叹气,仔细替她掖好被角,走出帐篷。

    新的一日,明若水等人忙了一夜,此刻还在奔波。原因无他,中年男子死后,整个营地乱了套,跑了一群身强力壮浑水摸鱼的,剩下病得重的怕死,不停嚎叫。万春门的五名师姐妹只好四处安抚,只等着门人前来帮忙。

    阿尧索性无事,体内毒素被控制住了,倒是大腿那道伤偶尔抽搐,于是她也就跟着一瘸一拐送药。各个营帐里住的基本都是妇孺,有些女孩儿瘦得只剩一把骨头,阿尧心有不忍,舀粥时悄悄多给一口,再多的,却也没有了。

    【道友,烦请来主营帐一趟】。

    明若水忽而传音与己。

    阿尧手上动作停下,把粥递给女孩儿,然后连着粥桶一起提到营地中央,还给柳依,这才踱步往赫寒聿那里去。

    刚过去,就看见老妇神色痛苦,倒在地上被捆住手脚,她面前,明若水伸手结印,源源不断的净化灵力洗涤老妇筋骨,却始终无法根除古怪獠牙。明若水已然持续施法半个时辰不止,到了疲惫阶段。阿尧瞧她力竭,把人扶住,营帐内就又安静下来。

    “不行,此术甚古怪,我没办法治好她。”明若水捂着肩膀开口,语气凝重。

    “既如此……”柳依看向阿尧。

    阿尧有些不解,只按自己想法开口:“解铃还须系铃人,干脆直接攫取记忆。”

    “这,”明若水犹豫片刻,“只能如此。但我于此术不精,恐会伤人魂识。不知二位道友可会?”

    闻人遥自然会,但阿尧不能会。她摇头,与明若水同时向赫寒聿看去。赫寒聿偏头,仿若无意看一眼阿尧,说:“我会。”

    “不过伤人魂识在所难免。”

    阿尧暗暗撇嘴,摄神读识,确实超出凡人承受范围了。

    “那还是等我师尊来了再做打算,二位意下如何?”明若水抱拳。实在是医之一道,非万不得已不伤人性命,她眼见没办法,便将希望寄托在碧轲仙尊身上。

    阿尧倒不太着急。等她把樱桃和盈姐儿送去青州再折回来,费不了太长时间。而且,等回来请碧轲仙尊出手把毒解了,她此番人间见闻也足够向紫磐仙尊交差。

    打定主意,阿尧朝几人挥手告别,领了两碗白粥,给樱桃她们分着吃了。

    红日高悬时,阿尧借了营地一辆驴车,载着恢复过来的两人出发。

    ……

    青州城郊那一场魔气纵横,似乎没有影响到任何人。阿尧拿出樱桃早前交给她的省亲文书,守门官兵看了,这才放行。三人晃悠悠入城,城内风平浪静,宛如世外桃源。

    程夫人娘家是迁居青州的,原籍东郡。眼下正住在黄花胡同一处三进小院,只有两口子。程老夫人育有两女,大女儿远嫁,小女儿便是程夫人。三人上门时,程家门可罗雀,分外冷清。小厮认得樱桃两主仆,急忙开门放行。

    阿尧才踏入府中,陡然遍体生凉。

    她仔细看一眼盈姐儿和樱桃,默不作声。

    站在老两口居住的房门前,那一丝不祥预感更加强烈。她提裙迈过门槛,弯刀自袖侧滑落,悄然握在手中。

    “老爷老太太,奴婢将小小姐带回来了!”樱桃进门,直接原地跪下,泣不成声。盈姐儿站在门边局促不安,眼神怯怯打量着阿尧,踯躅不前。

    许久没人应。

    樱桃疑惑起身,转头看着阿尧,忽然发现院子空荡荡的。虽几年不曾回来,但她分明记得,府上不说富丽堂皇,十余奴仆是有的。

    三人交换目光时,耳房内突然“啪嗒”一声,紧接着,一名老妇打帘露面,站在原地看着堂中三人,缓缓笑起来。

    “是你啊……”

    “馥姐儿呢……”

    樱桃乍见老妇,急忙迎上去:“老太太!小姐她——”

    说到这,樱桃匆忙回头,将盈姐儿推到老妇身前,抽噎着说:“这是盈姑娘,老太太上回见时,盈姐儿还不会说话呢!”

    盈姐儿睁着眼却不出声,嘴唇紧紧抿着。

    “盈姐儿……来,来。”程老夫人转身,示意众人入内。

    阿尧接触到她的眼神,浅笑着点头,缓缓抬腿走进耳房。路过老夫人,她才发现老人家襦裙发油,有一股久未净身的味道,裙摆从她脚底铺出来,几乎多出小半尺,太不合身。

    见过没钱,衣裳短一截的,没见过长这么多的。

    老夫人放下房帘,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走。

    阿尧蓦地顿足,眸色幽幽,往老夫人身上来回扫视。

    她大步上前,淡淡开口:“老夫人,贸然叨扰请多见谅。我瞧屋内光线有些暗,不若去院子里坐坐?”

    阿尧伸手按住老妇肩膀,手上用力,要把人往院子里带。

    程老夫人却似乎不会走了一样,一动不动看着阿尧,忽然扬唇,唇畔露出一小对犬牙。

    她猛然抬手推开阿尧,朝着樱桃扑过去。

    僵尸跳!

    樱桃被变故吓蒙,站在原地发呆。阿尧上前用刀抵住程老夫人的脸,于是老夫人用双手掐住樱桃,慢慢把人提起来。

    这根本不是老人能有的力气!

    阿尧飞身拦断老夫人关节,抬腿将人卡在博古架前,尖刀正对着她的咽喉。

    “不要——”

    阿尧回头,暖房里跳出来一个老人,飞扑撞倒盈姐儿,獠牙暴起,眼看就要对着盈姐儿啃下去。下一秒,盈姐儿放声大哭,那老人却忽然停下来,看着盈姐儿面庞发呆。阿尧一记手刀劈向老夫人,直把人打得晕头转向,赶紧跑向盈姐儿。

    她把老人撂倒,藤条破土而出,扎穿室内地板,牢牢捆住老人。

    樱桃见状,鼓起勇气走过来,死死抱着盈姐儿。

    “馥儿……”老人神色怀念,突然又凶神恶煞,再接触到盈姐儿湿漉漉的眼神,复变得温和。如此循环几次,眼见着恢复正常,却分外冷漠。

    “谁允许你们来的?出去!”

    阿尧脸色沉沉,开口问他:“你们为什么会中尸毒?”

    老人愣住,许久后眼眶发红:“走……我们活不成了!不想再连累人。”

    阿尧于是趁老人还清醒,迅速询问。

    这才得知,程老夫人身边婢子六月初去抚州省亲,不到三日离开抚州后在扬州逗留许久,才回到青州。

    哪知某日给老夫人梳头时突发恶疾,就这么咬了老夫人一口,暴毙而亡。老夫人将人安葬后起初无事,直到同房其他下人出现异常,老夫人的病症才显现出来。

    许多人染病后直接死了,程老爷子对此讳莫如深,生怕老妻被发现后没命活,不敢让任何人知道。也为了不牵连更多人,他命令门房不许入内,只每十日买一次药放在二门处。他亲历亲为照顾老妻,自然也被传染。

    “最开始,是什么症状?”阿尧问。

    老人在清醒与癫狂间转换,问到现在,几乎耗费整个下午。他筋疲力尽,有气无力答:“我们只以为是流感,较往年要更凶险些。”

    阿尧立刻想到郊外营地。她倒吸一口凉气,一时拿不准主意。本以为把人送到就行,哪知道……

    她正为难,左臂朔源印忽而发烫。

    阿尧只好将双方四人隔离开,盈姐儿和樱桃待在大堂,两位老人则继续留在暖房里,被限制行动。

    她快步离开,寻了偏房关上门,将朔源镜召唤出来。朔源镜本体不大,镜面只有成年人两只手并在一起那么宽,手柄通体泛银,此刻与镜面同色。

    阿尧疑惑,静静拿着朔源镜。

    往常都是她有求于神器,如这般朔源镜主动感应的情况几乎没有。就见朔源镜面上波纹荡漾,缓缓浮现出一行字:

    该还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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