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债？
阿尧恍神，立刻想起先前魔王那茬。
魔王的交易，听来匪夷所思，形势逼人，她只好又问了朔源镜一个问题。当时朔源镜提出了条件：答案很珍贵，要么再拿十年痛觉换，要么，让它饱餐一顿。
阿尧几乎没有纠结，直接选择先欠着。修士手段诸多，一个没有痛觉的人，很难感受到致命暗算。从前只待在志川县也还罢了，如今上了惘山，少不得与人打交道，若因此得不偿失，反倒不美。
她深呼吸，压低声音：“此处大有可为？”
朔源镜微微颤动，忽而脱手，放大数倍，镜面上漩涡流转，须臾过后，呈现出黑白画面。只见镜中人头攒动，个个都是已经尸化的百姓，挤在宽阔街道上，互相呲牙咧嘴。
罗生门内，怕也没有这样炼狱般的景象。
阿尧心头沉重，颇不可置信：“他们……能给你提供什么欲望？”
朔源镜关闭画面，再度恢复手持镜大小，慢慢勾勒出一行字。阿尧越看越心惊，脸色陡然变差。
天色彻底黑下来之后，阿尧打开院门，把盈姐儿和樱桃带到城中万福客栈，暂时落脚。两人虽被吓得不轻，好在身上没有老人造成的伤口，也就不至于变得和他们一样。
将人安置好，阿尧给明若水发去传音，大概说了这边的情况，提醒他们小心。又想到赫寒聿，犹豫片刻，终究没有同他说什么。
若说熟悉，两人在无涯峰一起长大，自然是比旁人亲厚。若说不熟……阿尧低头，最后看一眼玉简，妥善收好，趁着夜色正浓，一步步离开青州，往抚州去。
抚州，极有可能是尸毒爆发的源头，也是朔源镜指明要她去的地方。
就算是龙潭虎穴，为了不被神器反噬，她也非去不可。
……
抚州，文川街道。
男孩捧着碗，亦步亦趋向前，终于来到药铺里，珍而又重接过药丸，虔诚对着老板鞠躬，转身要走。
“欸——站住。”
“小家伙，”伙计从柜台后跳起来，几乎快碰到房梁，瞬间来到男孩身前，“见你好几次了，都不吃药。”
“吃下去！”
男孩窘迫抠手，死死扣着碗。身后，源源不断的人涌入，皆伸手求一枚药丸。他悄悄后退，笑着开口，声音稚嫩：“这就吃，这就吃。”
药丸入口，男孩猛地转头，撞向人群，不多时淹没在人海当中。伙计面色阴郁，仿若毒蛇吐信。
男孩跑出文川街道，呼吸急促，左右转头看看，慌忙绕进小巷。
他快速走到一处墙根，再次回头，见四下无人，用力拨开墙角杂草，囫囵顺着狗洞钻进去。完全没注意到暗巷尾巴的合欢树上，静静藏着一个人。
阿尧落地，带下一朵合欢花。
破落小院里，男孩正抠着喉咙，靠在古井边上干呕。
有人从男孩身后的土房出来了。
阿尧闪身，把自己完全掩藏在树影下，一身黑衣与阴暗处融为一体。神识外放间，就见屋里走出来一个人，块头很大，步履蹒跚，匆匆扶住男孩，咳嗽后问道：“少爷，你吃下去了？”
男孩呕得脸色涨红，闻言点头：“入口就化了，我都来不及吐！”
沉默数息，大块头才继续说：“是属下无能。”
两人一来一回，阿尧耐着性子挑挑拣拣，听出有用的信息，总算弄清楚抚州眼下局势。
她是昨夜抵达抚州城的，城门紧闭，从北边荒山上翻进来的。
城里情况很诡异。
原本按照流民的描述，阿尧以为此处多半沦陷，变成药人横行的围城。没想到，城中居民除了脸色十分差劲以外，意识清醒，还会排着队往城中药铺领药。
思及此，她从袖中掏出药瓶，取出药丸。
若说异常，大概就是今早。她意外碰见一个暴毙而亡的路人，死了有一会儿了，手边正有这一枚药丸。
假如此乃救命之物，为何无人捡走？若非益药，又为何人们心甘情愿排队领药？
除非，这药吃了不一定会死，但不吃一定死。
砰——
院内突然发出打斗声。阿尧瞬间收起药丸，飞身上檐，就见两男缠斗，其中一人青面獠牙，眼珠全黑，分明与营地暴亡的中年男子一样，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眼看大块头力竭，阿尧手腕用力，弯刀带着凛风杀去，直接砍到异形身上。不料对方毫发无损，弯刀反而飞出去，“当啷”一声落地。
异形的目光也转移到阿尧身上。
是个硬茬。
她不躲，迎着院内众人警戒，跳下墙头。异形兴奋嗬叫，弓身如虎豹般凝视猎物，呼吸粗重。
这已经不能称为人了！阿尧使出千足道，顷刻来到乌金弯刀前，长臂一捞，众人还没看清她的动作，她已经逼近异形，弯刀再次脱手，同一时间，地底冒出数条藤蔓，将异形双脚捆住，愈发缠得发紧。
噌！弯刀二度弹反，回到阿尧手中。
“手下留情！”
随着这一声哀嚎，她终于停下，小院布局尽入眼中。这是一进的院子，东西南各坐落三间排房，眼下看来，正好是院里这四人的住所。
小孩和他旁边的大块头是一伙的，另一边，方才出声的老先生虽阻止了阿尧，细看之下，与异形从身材到相貌都截然不同，显见是两户人家。
“叔，铁叔救不了了……药没了。”男孩悄悄看一眼阿尧，小声说话。
阿尧立刻看过去。男孩于是缩脖子，默默挪到大块头身后，仍是时不时看过来，难掩好奇。
“我知道。”老先生叹气，对着狂暴的异形沉默许久，反而看着阿尧。
“姑娘怎么来了抚州？”
阿尧挑眉。抚州又不小，他怎么知道自己是外地人？
哪想老头直接道：“我在抚州过了一辈子，走街串巷，没见过你这号人呐！”
言罢，还伸手胡乱摆弄拳脚：“刚才那通身的功夫，抚州可养不出来。”
“唉……”竟是满脸遗憾。
阿尧眨眨眼，柔声向他们致意：“不瞒诸位，我乃仙宗修士。途经抚州，察觉天象有异，不日恐降大祸，这才前来一观。”
男孩听了，急匆匆跑过来：“姐姐，你怎么进来的！”
他身后，大块头来不及将人喊住，一双手不上不下，面带警惕。
阿尧沉吟片刻，撇开话题：“你说的药，是这个？”
男孩看着阿尧手里的红色药丸，猛点头。老先生也靠过来，双眼发亮：“这……”
“姑娘，若你肯将这颗药卖与我们，屋里的东西尽管拿去！”
男孩连忙打断：“姐姐，我家有钱，我付给你！”
阿尧重新盖上药瓶，悠悠看向男孩，伸出指头：“你们要救他？”
手指正对着异形。
老先生一激动，竟止不住颤抖：“有救的！”
她缓缓点头，直接道：“我要这个，看着值钱。”
男孩低头，顺着阿尧的眼神，看向自己脖子上的金锁。
“你……”大块头愤怒，刚想开口骂她欺负小孩，却狠狠咳嗽。
老先生见状，忙打圆场：“姑娘，清哥儿还小，莫如这笔钱就我出了？”
“不行！”名唤“清”的男孩拦在阿尧和老先生中间，犹豫着小声说：“我……我可以给你，但要你先救人。”
说完，清哥儿竟就真的动手解细绳，把金锁摘下来后紧紧攥在手里。此举看得大块头跺脚，小声嘀咕：“少爷，这可是夫人送你的。”
阿尧暗骂朔源镜，面上仍风轻云淡，“随便你。左右我将药给了，就由不得你交不交东西了。不过，此物贵重，我还可以帮你们出去。”
院内倏然喷薄的，属于三人的求生欲望，惹得朔源镜印记发烫，一时半会却不能吞噬。
她状若无意按压印记，尔后伸手接过金锁，颇觉有些眼熟。再下一秒，药丸被灵力送着，精准射入异形口中，让所有人瞩目。可惜过了一会儿，异形仍旧疯癫，没有半点恢复迹象。
阿尧看他们满脸沉重，出言提醒：“当真没救了，你们不妨给他个痛快吧。”
清哥儿不敢说话，眼见要哭出来。老先生唉声叹气，来回踱步，终究选择放弃。他颤巍巍请求阿尧，动作利落些帮忙结束异形的性命。
“他想杀我，你可以吃他的欲望。”
阿尧靠近异形，单方面同朔源镜的灵识沟通。这个“他”，自然是指异形。
极破苍穹，万古如尘——弯刀作剑。她默念无剑道其一式，结印破瘴。刀尖凝聚寒意，锋利数倍，以灵力划开异形衣衫，最终直指胸腔，一刀将鲜活跃动的心斩断，了却此人潦草收尾的一生。
异形忽然倒地，死死捂住心口，眼眸刹那恢复清明，最后看一眼天边斜阳，缓缓闭眼。
在成为药人之前，他被称作铁叔，是再普通不过的平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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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阿尧靠在小院外，无声远望。指尖捻着金锁，哑声询问朔源镜：“你是故意的？”
朔源镜印刻在小臂，微微发烫。
她叹气，一时不知对朔源镜如何是好。这是瀛洲至宝——除圣剑、魂眼之外的第三件神器。
当年，隙点忽然松动，灵界向闻人氏出借朔源镜，从它这里得到了魔王苏醒的肯定消息。如此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天机，却不知他们是以何物达成了交换。此为后话，当时凌霄等大能得了首肯，派遣各宗杰出弟子前往四界加固隙点。本来，她的任务是将朔源镜送回瀛洲，东西都装进须弥戒了，自己却被紧急召往风月台。
从那时候开始，死神已经步步逼近。
阿尧轻摇头，没等来朔源镜回应。
说起来，朔源镜应当也经历了一些难言之事，否则该是“朔源宝堑”，而不是如今孤零零一柄银镜。它是可成长至宝，如今没有元器融合，便只能单方面接收阿尧的想法，却无法给出回应，除非付出欲望寻求答案。
门扉白日紧闭，眼下却“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
阿尧抬眼，不期然与老先生对视。她愕然，老先生满脸泪痕，亦愣在原地。
“您这是？”她问。
“嗐，”老先生挥手，略转身匆匆擦干净眼泪，“让你看笑话了。我活到这个岁数，身边人一个一个走掉，伤心呐……”
阿尧点头表示理解，就听老先生又说：“看我，说这些做什么。你们神仙活上几百年，肯定看淡生死了。”
“我要是有本事多好。姑娘，我有个女儿的，她比你小一点。咱们院前面这个合欢树，她小时候还只有那么点高，我们家妙妙——”
老先生忽然停嘴，眼泪再度不受控制。
阿尧垂眸，看着树影在地面舞成一张罗网，重重包围小院。她说：“您为何觉得铁叔还有救？”
老先生抬头望天，话语混在风声中，几不可闻：“总要有个盼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