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非草木

    源水印落成,三印打架,好不容易消停的左手再次抽痛。这痛甚至超过了皮肉火烤之后再生的强烈感觉。

    阿尧用力捂着小臂大口喘息,忽然察觉到熟悉的昏昏欲睡之感。

    糟糕!闻人述在瀛洲——

    她四处看一眼,脚步蹒跚匆忙离开坎能阵,阵外山石嶙峋,地形复杂,她顶着发昏的脑袋扶住石壁,猝不及防撞到石缝后一身风雪的人。

    他们彼此沉默了一会儿,赫寒聿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替她挡住了大部分泄进来的寒风,“需要我做什么?说完就安心睡会儿吧。”

    阿尧抓着他的手臂稳住身形,语气急迫:“师兄,毕月乌……”

    请魂是一个瞬间的事儿,阿尧只觉得自己的意识越来越迷糊,有片刻处于虚妄中。她没能继续控制自己的身体,彻底混乱前拜托赫寒聿想办法将她的身体送到瀛洲附近。

    天眼把福山秘境发生的事公之于众,华衍一定还有后手。在她的设想中,至少——尚且暂住在瀛洲的凌霄仙尊不会放过利用她的大好机会。

    无隐只要还有一口气,华衍也会穷尽手段榨干她身上的血脉力量。届时若本体离神魂太过遥远,她只能被困在闻人述身体里负隅顽抗。

    果然。

    阿尧再睁眼,整个人的视野变作茫茫雾雪中一星几点的光团,闻人述的身体像一叶小舟,承载了两座在苦海上漂泊的灵魂。

    她首先注意到的不是周围存在感很强的那些人,而是闻人述岌岌可危的状态。

    不论是身体还是精神,闻人述给她的感觉都像是即将油尽灯枯的人。双生共感之后,闻人述脖颈上的伤口刺刺地发痛,鲜血还在不停流失,可四面八方的仙官仍然视若无睹,只用法器对准闻人述作壁上观。

    怎么的,这是要让她闻人遥露一手起死回生的本事?

    “他们对你做了什么?”阿尧不动声色,悄悄问闻人述。

    双胞胎在请魂期间可以用心声无缝交流,华衍不知是不了解,还是压根不在乎,并没有在这方面动手脚。闻人述犹豫了许久才回应:“别救我。”

    “为什么?你半死不活的,我在你魂宫内也讨不到好。”

    阿尧平静反问。闻人述的情绪很奇怪,在庞大雾海中,她的魂体像明灭无常的火烛,烛台伶仃凭栏,立于船头,只需要一个浪花,就能把虚弱的烛火打湿,打散。

    不同于之前几次请魂。

    阿尧感觉到了闻人述的生无可恋。

    “既然来了,何必遮遮掩掩。”华衍负手而立,没有刻意摆出慈父面孔恶心两个女儿,只是淡淡出声,眼里划过探究之色。

    有人闻风而动,先一步小声提醒道:“大姑娘若是在,先紧着二姑娘才好。这血再流下去,人可就不妙了。”

    “你自己划的?”阿尧情绪莫名。

    闻人述似乎拒绝回答这个问题,甚至冷了语气,“怎么?你很想炫耀一下自己的血脉力量吗?”

    “炫耀?”阿尧气笑了,“闻人述,你不是小孩子了。这些行为除了伤害你自己,再往我伤口上撒盐,有什么用?”

    “那你就该立刻杀了我。”

    杀了闻人述,闻人遥永远都不会再有被强制请魂的烦恼。

    “看好了。”阿尧终于有所动作,轻轻抬手捂住了闻人述的脖子,再抬眼,所有人都意识到这具躯壳换人了。

    这人眼神中一闪而过的慌张并不似作伪。

    “三婶。”旁观的年轻人赶紧拍了拍先前出声的夫人。三夫人立刻从善如流起身,双手虚扶着闻人述,轻声细语:“婶娘晓得你心里有惧,没事的,先帮你妹妹瞧瞧。”

    瞧什么?

    三夫人接触到阿尧意味深长的眼神,手上的动作乱了一分,闻人述便又跌坐在地上。众人这才听见阿尧开口:“原来瀛洲人没死绝。地上躺着这么大个会喘气的伤者,我当眼睛不好的是谁呢。”

    年轻后辈伸长了脖子要看,乍然涨红了脸。

    “心瞎了眼也瞎了,青莲再世都没得救。”

    “闻人遥,不得无礼。”华衍暗自观察许久,背在身后的手收紧又放开,一双眼如古井般无甚波澜,“先救闻人述。”

    “好奇怪。”闻人述突然站起来,身上的刀口依然血流不止,人却并不像濒死的状态,“您装也装了这么多年瀛洲人,还逼着闻人述把我叫过来,难道不清楚有我在——她绝无可能死吗?”

    “就算我现在要杀了闻人述,你这些瞎了眼的仙官难道不会和诈尸一样活过来阻止我?你们为了见我一面大费周章,我又不是不近人情,自然会留着这个容器好好和你们谈谈。”

    “毕竟。”

    阿尧推开仙官,面对面站在华衍前方,神色睥睨,“你肯定派人去截杀我的本体了吧?”

    “那你还不走?”闻人述的神魂缩在魂宫角落,默默吱声。

    阿尧停顿数息,没听见有人反驳她,于是继续说:“现在是把我当人还是当牲口呢?力量达到可以被你们利用的程度,你们就能认下我的身份?没达到,是不是又要把我推到瀛洲之外。”

    她这些话像连珠弹一样,随着眼神扫过众人,神情中没有一丝一毫亲人见面的温情,也没有他们想象的,属于阴私者东躲西藏百年后乍然见光的窘迫与谨慎。

    “你的随侍仙官呢?那个风什么?”阿尧问闻人述。

    闻人述也许猜到了什么,总算配合她一回,“风月在青山居收拾残骸。”

    “别收那玩意儿了,你用心法联系她去找暄夫人。”

    “……你要做什么?母亲如今并不清醒。”闻人述摇头拒绝。

    阿尧无奈,转而刺激起闻人述,“想不想她恢复正常?”

    没等来闻人述的回应,阿尧笃定她会心动,不想着把人逼得太紧,干脆动手催发图腾,众目睽睽之下忽然修复了闻人述身上的匕首裂口。

    自然是有人注意到了。瀛洲今日人口杂乱,堂上坐着站着的多是主支联系紧密的族人,那位上了年纪的老祖宗见此情景竟是潸然泪下。

    “自月白失踪,瀛洲这一手得天独厚的力量,老身已有多少年未见……”她自语着,并不在乎这一番话给阿尧又吸足了多少关照。

    阿尧瞥一眼老祖宗,就那么抱胸看着众人,一个字都不说。

    强压之下,意想不到的人站了出来。

    碧轲仙尊大力推门,还有心情朝阿尧点头。招呼过后才端着仙尊的姿态,红唇轻启:“方丈山佛子突然造访,我觉得应当同你们说一声。”

    话音未落,闻人述已经如一阵风闯出去,伴随着众人的惊咤,在浩浩荡荡的后来者中锁定了无隐。

    阿尧没发现诰岚与愚姝的踪迹,料想这两人很难上山。她的目光移到无隐身上,唇角轻轻牵起。

    无隐还在昏迷,正是因为如此,由修曳抬着进来,才顺理成章。修曳看见闻人述,暂时没联想到闻人遥,只是膝盖一软,冲上来紧紧抱着她,生怕眨眨眼闻人述就消失了。

    阿尧挑眉,忽而抢过修曳的遥生,猛地踢开修曳,长剑高悬正对着无隐心口。

    “不可!”

    四面八方有多少人出手,阿尧并不在乎,反而露出一个嗜血的笑容,拿修曳挡刀后反手俯冲。修曳神色巨变,大跨步召唤遥生回去,遥生剑铮鸣后阿尧细声同修曳交谈:“无隐和闻人述,选一个。”

    遥生横在了闻人述肩上。

    修曳急忙停手,阿尧再度转身,毫不犹豫挥剑砍向无隐下半身。

    般若掌来了!

    她等的就是这个,毫不畏惧地一动不动,看上去完全不准备躲。修曳就像被勒住命根子的人,咬牙赤手空拳对上华衍,也不退。

    每一只小蛇都有七寸。

    阿尧感受着闻人述的情绪,发现她一点都不抵抗,行事便更无所顾忌。她张口:“无隐身为方丈山佛子,私闯瀛洲论罪该杀。”

    杀字未落,遥生剑已经沿着无隐的腰砍下。

    所有人意想不到的情况发生了——无隐身上再次竖起保护屏障,盈盈波光支撑出一方像紫藤叶的巨大斜包,表面流动的异彩分明组成了一棵神芝仙草。

    三夫人松一口气,急忙为阿尧辩解:“这孩子心思敏捷,吓唬大家呢!看看!早就支起圣女保——”

    还剩一口气被人掐断。三夫人竟是被来历不明的飞针穿心,眼看着要死了。

    修曳狠狠擦掉唇边乌血,转头愤愤瞪着阿尧。她刚要出面平息这场闹剧,三夫人身上豁地出现比无隐身上更亮、图腾形状更明显的保护屏障。屏障底部连接数千条细藤,散在空中不可触摸,它们的归途是闻人述——或者说闻人述身体里那具灵魂的主人。

    闻人遥。

    “这才是我的圣女保护。”

    阿尧轻飘飘掐住无隐的脖子,视线来回游荡,等着看大鱼什么时候按捺不住。

    “无隐身上的……怎么回事呢?”她佯装苦恼,蓦地握住遥生,用力捅在佛子那双形状好看的眼睛上。

    还能忍吗?

    阿尧笑得无害,手腕微动,长剑再进一寸,剑尖倾斜后旋转,硬生生将无隐的右眼珠挖了出来。

    “我在万剑宗那些年,学了许多东西。其中有一样,听说能用活人的眼睛换另一个人重见万物。”

    她把眼珠捧起来,鲜血淋漓地凑到闻人述脸上,神色温柔,“姐姐来的路上仔细想过,你我姐妹多年未曾见面。无隐的眼睛生得和家主有七分像,拿来送你也不算太丑。”

    “不如将就一下吧?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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