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水之祸

    意识沉底。

    闻人遥从床上惊醒。

    鹅黄暖帐中乱七八糟地铺着两床被子,被衾分别是浅粉和厚绿,暗纹绣在被面上,随着窗外泄进来的一丝阳光转圈,逐渐勾勒出完整的爿圆花纹。

    被窝十分暖和,她不太想起来。手掌藏在被子下烫呼呼的,闻人遥愣了一会儿,难得想不起今日该干什么。

    往常玄鹤下山时,她也要按时早起洗漱,赶着斜阳还没攀上山头时爬到庄宫去上学,等着修曳姑姑来讲习。

    今日……闻人遥揉揉眼睛,下地囫囵穿好绣花鞋,猛地推开窗棂,发现晨雾尚在,天边昏昏沉沉地挂着半轮弯月,约莫还在寅正时分。奇怪的情绪涌上来,她莫名松了一口气,按部就班端上比她脸还要大的水盆出门,站在碧海居小院里举目四望,有些茫然。

    玄鹤正从她眼前飞过,惊起山边清泉。

    好安静。

    闻人遥蹲在蜿蜒入院的泉水旁,伸手并拢五指认真掬了一捧水起来,再次走神。

    我的手怎么这么小。

    她细细洗了一把脸,拉起裙角掂在膝盖上,双手撑地把脸伸到水面。

    清泉澄澈,水波粼粼,倒映出她的模样。小孩拥有琥珀色的眼睛,眸色淡淡,唇色也淡淡,整张脸没有棱角,唯独唇角绷得平直。早起时直接出来了,眼下她的一头长发全部垂着,天生就又直又黑,有一两缕不慎掉到了水里。

    闻人遥如梦初醒,把头发捞起来,嘟囔几句,开始拖着水盆往回走。

    真奇怪。

    我怎么会觉得手太小?这个年纪不就该是小孩子的模样吗?

    闻人遥吸吸鼻子,往回走的路上远远瞧见碧海居外团着一个人,小小的。

    等到走近了,她又惊叹起自己如今在语言上的造诣。譬如这个“团”,想得当真贴切。小姑娘确实是整个人把脸埋在膝弯上,从闻人遥的角度只能看清她乌黑的发顶还有簇新的大红裙角。

    “帮帮我呀。”

    闻人遥歪头,手上的水盆斜了一点,水哗啦啦倒出一堆,地上这团人终于动了,低声咿呀着跳开,一时没蹲稳,顺利把漂亮裙子在瞬间弄得又湿又脏。

    闻人遥“呃”了一声,进退两难,下意识松手想先去扶人,结果水盆“哐当”落地,一早上白干。

    “阿姐,你在干嘛!”闻人述半跪着出声,声线十分清脆。

    “打水!”闻人遥学着她慢吞吞又上扬的语调,索性也蹲下来发呆,“现在水没了。”

    “娘说凛姑姑会帮我们梳头发!”闻人述看不见裙子脏了,只顾着乐呵呵张嘴笑,唇边的小梨涡只有一只。

    闻人遥又愣住了。

    凛姑姑?好久没见了呀。

    不对——她缓缓挠头,不去想奇怪的事,站起来抱着水盆道:“我如今上学了,要自己照顾自己。”

    “不是!娘娘节要梳漂亮头发,你不会的!”

    “我是大姑娘了,当然会。”闻人遥脱口而出,还没反应过来,闻人述肉乎乎的小手捂住嘴巴笑开,“什么呀,你才大我半个时辰,我还是小姑娘呢!”

    “两位姑娘,别争了啊。”

    碧海居和青山居左右对称分布,再往后就是暄夫人的燕庄。两姐妹胡扯时,燕庄早来来回回换了七八拨仙官进出,眼下正是凛姑姑寻来了。

    “大姑娘不贪被,倒是让我好找。”凛姑姑挥手随意将水盆击飞,闻人遥的目光跟着飞天水盆一道走,转瞬落在碧海居。她只感觉腰上一重,凛姑姑已经左右手各一个抱着瞬移到燕庄。

    暄夫人就在寝居门口。

    闻人遥没由来地瑟缩一下,清澈眼眸定定望着夫人,突然找不到自己的舌头在哪,张着嘴半天就是没能喊出那句“母亲”。

    闻人述倒是借着凛姑姑的手,一步跨过去抱住暄夫人,大声问好:“娘亲日安!”

    暄夫人于是柔柔笑了,玉指落在闻人述发顶摩挲,指尖的护甲特地翘起,防着小女儿乱动被伤到。

    闻人遥和这样笑得温柔的暄夫人对视,问好的话烫嘴一般怎么也说不出来。

    “大姑娘这是被夫人美着了?怎么今日连话都不说了。”凛姑姑慈爱地推一把闻人遥,满意欣赏眼前母慈女孝的场面。

    “可不是,夫人极少穿蓝,叫大姑娘瞧了兴许有些陌生。”

    修曳姑姑拉过闻人述,蹲下来仔细给她梳头,嘴上顺势调侃闻人遥。

    蓝色……闻人遥迟钝地扬首,干巴巴地开口:“娘真好看。”

    暄夫人还是挂着笑的,闻言亲昵地揉她一把,对着凛姑姑嘱咐:“大姑娘就交给阿凛,我去后堂瞧瞧隐哥儿如何了。”

    隐哥儿?

    闻人遥探头目送暄夫人离开,握住凛姑姑温热的手指,一派天真,“凛姑姑,隐哥儿是谁?”

    凛姑姑拿来小板凳坐着,示意闻人遥转身,把一头乌黑长发送到她手里,梳搽沾水后方才缓缓放到发顶上替闻人遥轻轻梳头,应道:“大姑娘莫不是昨夜里睡迷糊了?隐哥儿是你与二姑娘的长兄,怎好问这样无厘头的话?”

    “还惦记着他不带你下山一事?你如今年岁尚小,待到能保护自己了,焉有不放你出去游走的道理?”

    凛姑姑教育起孩子来颇有些止不住话头,想到哪说到哪,简单的飞仙髻在一句句念叨中同样有了雏形。闻人遥却蓦地转头,吃痛地呼出声,在凛姑姑慌乱的眼神里捂住被扯掉一缕头发的头皮。

    我哪来的哥哥?

    她不开心地抿唇,忽然摇摇头,出神地盯着自己的手看。

    “阿姐——我都乖乖的,你怎么乱动呀。”

    修曳姑姑给闻人述搬了个板凳,她两只脚内八拐着双手撑脸,看到闻人遥皱眉,伸手隔空晃了晃,声音如银铃般,“我给你呼呼!痛痛飞飞!”

    “你看得见?”闻人遥脱口而出,再次躁动不安地转头。

    闻人述呆呆地点头,眼里写满了懵懂。

    “大姑娘,时间来不及了,可别再乱来了。”凛姑姑轻轻把闻人遥的脸扳正,手上动作快乐许多。

    闻人遥感觉自己一定是没睡好。

    她一动不动开始思考凛姑姑的话。时间来不及……娘娘节。娘娘节是瀛洲的传统,腊月二九这天留在瀛洲的老老少少都要往山顶铃宫去,年幼的孩子需捧出自己的羽衣灯,放在铃宫外汇聚出一条路,给故去的圣女们引路归乡。

    这一辈没什么孩子,唯独她和闻人述……哦,好像还有个隐哥儿是从出生便长在瀛洲主山的,今日会回来多少其他孩子,闻人遥却是不知的。

    她轻声问凛姑姑好了没有,凛姑姑伸手从盘盒里挑了一只簪雪的金钗插在发包上,令闻人遥原地转一圈,这才满意点头,起身吩咐修曳先带着两个孩子往山上去。

    闻人述于是迫不及待地拉着姐姐的手,奋力爬上半腿高的台阶,赶在朝阳完全暴露之前,见到了华衍。

    好年轻。

    好……好什么好。闻人遥不着痕迹给自己脑袋来了一下,决定娘娘节结束后要去请水神给自己治治脑袋。父亲是很英俊的,站在人群中也极出色,远远望见她们姐妹俩来了,大步流星走过来一只手牵一个,带着她们走到铃宫外。

    众人于是围上来,温言软语地围观双生子,一会儿评说姐妹两人谁像母亲谁像父亲,一会儿又就着身形调侃闻人述是不是挑食,否则怎么比姐姐矮上一丁点。

    “大姑娘倒不像三爷和译暄,我瞧着像诉雪。”

    “我只是鞋比较平……”

    闻人遥侧耳听叔叔婶婶们寒暄,在吵闹中听见闻人述对身高的挣扎。她转头,发现闻人述如一团白雪,眼睛亮亮的,大人们谈起话来不再看小孩子,这姑娘却还是踮起脚挥手,力求自己的辩解能被注意。

    她扬唇,上手猛揉了一把闻人述的脸。

    “来了来了,孩子们过来!”

    面善的三夫人对众孩童招手,按顺序挨个儿往她们额头洒清泉水,闻人遥感受到冰冰凉凉的指印,抓住闻人述乱动的手指,牵着她往第九铃宫走。

    她知道的,她们两人的羽衣灯在那。

    羽衣灯在瀛洲后代尚未引起入体时,和普通灯盏没什么区别,为保护血脉平安,便都看管于铃宫最角落的禁闭室。

    闻人遥放开闻人述,确认身后没有其他小朋友跟来,于是自然地借锋利石台划破手指,把血迹摁在紧闭室的门印上,全程结束后她才低头懵懵地举起手指,又抬头看石门轰然,一左一右拉开,露出里面昏暗的景象来。

    “好黑呀。”闻人述躲在姐姐身后探头探脑,下了结论。

    闻人遥一听就知道她不想进去。

    “等着。”

    闻人遥慢慢走进去,上下打量片刻,发现放在石台上的双座羽衣灯。羽衣灯的焰芒发白,闻人遥原地双手合十,虔诚地用手指画了一个仙草,这才上前捧起羽衣灯。

    “啪——”

    “啊——”

    羽衣灯忽然灭了一盏。闻人述连尖叫都是拖长了音小声呼救,闻人遥知道她没事,自己的心却跳得越来越快。

    羽衣灯在她眼皮底下复燃,连在一起的底座却出现裂缝,眼看着就要分开,她慌忙用力捂住,脑中几乎过了所有开蒙以来学过的知识,口中不停喃喃着“对不起”。

    难道我得罪哪位圣女了?

    闻人遥忐忑地挪开手掌,羽衣灯底座不再开裂,只剩下焰芒挡住的中间部分有浅浅一道划痕一样的线条。

    她一步三回头地离开禁闭室,直到快走出第九铃宫,羽衣灯都没有再出问题。

    好险。

    圣女圣女,千万别不喜欢我。

    我要成为你们。

    闻人遥驻足,小心翼翼在铃宫外放下羽衣灯,察觉到自己在想什么后,心跳再次漏了一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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