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华易冷

    晌午日头偏大,阿尧三人与庄念分开后,没急着往中州去,反倒改了方向前往东郡。

    人间的情势比起年初更加严峻,越往东走这感觉越清晰。阿尧同山脚下支茶棚的老板讨了三碗温水一一分了,站在棚下问:“婶子,如今燕岭就你这一家歇脚的棚子了?”

    老板看他们三人的眼神像是瞧着什么新奇玩意儿,左右没人,便干脆拖了张板凳坐着道:“可不是?二月里东镇走了大半人,怕等不到梨树开花,燕岭就空喽!”

    “是因为流民?”赫寒聿靠在棚杆旁开口。

    “多着呢!这世道哪有得挑?我们有个地方吃住都不错了,杀千刀的猛虎帮……燕岭怎么就成了这样!”老板偏头啐一口,用土话又骂了好些时候,手上的蒲扇快抡出火星来。

    阿尧挑眉,“猛虎帮草寇出身,要粮不要命,我打听得他们不是南边的流民吗?怎的还祸害到东郡来了?”

    “那是蝗虫啊——看看,”老板说到激动处站起来,手指着不远处烧秃噜皮的粮仓,“二月底我们自己个儿都吃不饱了,这群畜生闹不到米粮,竟生生把粮仓糟蹋了!去了好几个当家的救火,谁知全没了!”

    老板伸出十指,一下下用力晃着,阿尧看得胸口闷。

    乱世中人口不值钱,却也最宝贵。一家人若失去正值壮年的劳动力,那可是天都塌了。更不要说一大帮老幼妇孺没个人守着,在乱世之中求生有多艰难。

    阿尧抿唇,“猛虎帮往哪里去了?”

    “哪敢打听?”老板一屁股坐下,劫后余生般拍拍胸口。

    闻人述将茶碗放下,柔声问道:“我瞧棚里没有旁的人,您为何还留在这?”

    阿尧望着群山出神,就听老板压低了声音,“送了孩子们先走,我男人同他兄弟几个四月头再往山上猎一些山货,也预备走了!”

    紧张到了这地步?

    燕岭本连接着中州与东郡,她去岁来时村镇烟火气正盛,转眼人去楼空,村道上既见不着沿途叫卖的摊贩,也找不出群孩打闹,这里仿佛被抹去了人的行迹,只剩一副春景空荡荡徘徊于山脚。

    “谢了。”阿尧归还茶碗,留下三个铜板,赶在午时前出发,正式踏进了燕岭,循着记忆中的方向找到掩藏在雾峡中的风月台。

    他们还继续着路上的话题,闻人述初次离开瀛洲,对人间的情况不太了解,抱着包袱苦恼道:“如此说来,东西南北四郡竟都有平民造反,均平帝赶上这时候病危,一着不慎岂非人间大乱?”

    “不止呢……”阿尧拨开荆棘,找到海东青雕像,对着黑黢黢的洞口放出神识,“庄念只给我们两天时间,可见均平帝是不大好了。且你们也来了,四郡大族恐怕存着远水救不了近火的心思。”

    “就是这儿。”她指着地下,率先迈步走进去。甬道潮湿,阿尧踩一脚,空气中无数灰尘飘舞,她从石壁顶端慢慢往下看,眉梢微挑,停在拐角处若有所思。

    赫寒聿随意掂了下石壁上滑落的水滴,语气莫名,“有人来过。”

    阿尧点头,“魂气很重,在路口却感受不到。”

    两人不约而同想起一位故人。

    阿尧不再做停留,大刀阔马走到饮魂阵中心,眸光沉沉望着地面错综复杂的纹路,道:“伏青的魂在你手上?”

    “嗯。”赫寒聿直接凭空拿出一具赤青色长口聚灵罐,漫不经心敲了敲瓶口,“从幽冥回来便一直收着。”

    “你抢这个做什么?”她曾经问过的,但是赫寒聿当时没回答。此番再问,阿尧倒不是非要听到答案,只是觉得奇怪。照赫寒聿自己交代的话来看,他从始至终都知道伏青并不在乎他这个儿子,而常人收集残魂无非拯救或彻底摧毁,看上去他却两不沾。

    赫寒聿沉默许久,幽幽开口道:“你总要允许我狗急跳墙。当时久等你转生不至,我想着伏青也是被定魂献祭,不妨拿她试试尸妖的法子能不能行,若可行,我大概是要动手炼一具可盛放你灵魂的尸妖躯体。”

    阿尧不可置信地回头,赫寒聿赶紧接上下一句,“幸好紧接着你就回万剑宗了。”

    “你们在讨论谁?”闻人述左右看看,凑到阿尧旁边。

    阿尧看一眼赫寒聿,示意他自己说。赫寒聿只好收起聚灵罐,指了指自己,“我母亲。此处是封印她的其中一个大阵。”

    “你……?”闻人述瞬间面带怒意,上下扫视赫寒聿一番,夹杂着一半震惊一半疑惑,小声质问道,“那是你娘,你就这样坦然地想着用她——虽然你是要救闻人遥,但是……”

    说他坏吧,他是为了救阿姐;说他好吧,哪有人能把利用亲娘说得这么轻巧的?更何况伏青本就只剩残魂漂泊于世,赫寒聿那大逆不道的想法不就是人死了还得把骨灰扬了吗!

    闻人述找不到有力支撑自己诘问的仁义高点,想了想又说不出话来了,但脚步却是隐隐站在阿尧身后,把两人分割开。

    “是啊,”阿尧抱胸看热闹,“毕竟是你娘哦。”

    赫寒聿温柔地瞪了阿尧一眼,看嘴型分明说了句“臭丫头”。阿尧乐了,等着他把自己择出去,但听赫寒聿不慌不忙开口:“等闲半妖失了妖骨就该死了,我却没死,只因这根骨非天生,而是伏青亲手硬融进仙骨中的。”

    “赫连氏保过我一回,他们想赌剑尊和魂蛇结合的血脉有多强大。伏青当年落到他们手上,倘若赫连氏不想要我,等不到她将我生下,我与她都要死。后来……剥离术是妖法,她为了再拖些时间等来目生救她,干脆令我仙妖紊乱,如此一来,赫连氏又要留她一命替我剥离妖骨。”

    “但是最后并没有。”阿尧听得皱眉。

    “是,”赫寒聿接触到她的目光,安慰性地笑笑,“凌霄出手了。他要伏青死,便直接暴力拆解了我体内的妖骨,让伏青失去价值。”

    “一对毒物。”闻人述义愤填膺,过后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到底是武断了,尴尬地垂眸。

    赫寒聿摇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能理解,所以他们也要理解我的恨才是。”

    他不是带着期盼出生的,这一世从小到大都不过活在亲族的利益交换中。从前不良于修行倒也罢了,他只能做剑尊手底下讨生活的人,如今有了起复的机会,便再不愿让人踩在脚下。

    弱肉强食,不外如是。

    阿尧眨眨眼,暂且把这件事揭过去,“伏青那件金缕衣邪门得很,能保她用魂态行走世间。眼下饮魂阵期限已至,她迟早会来找你的。”

    想活,残魂就必须夺回去。

    “我来时这里分明遍地白骨,不知缘何消失了。”她蹲下来隔空探查法阵走向,轻车熟路找到关键的几处,拿出无极剑,把灵力注入剑尖上下划刻,转阵换能的几个核心払文被破坏,坎能阵暂时失去了作用。

    走这一趟,本来就是为了这个。至今东郡、南郡、北地的坎能阵都失效,只剩下西部那一处不知情况,纵然独苗顺利开启,七杀也很难仅凭一个魔阵转化的“能”将自身实力无限拉大。

    阿尧收剑,换赫寒聿上前。

    坎能阵偷吃修士的“气”,想要彻底破坏阵眼,绝不能被它感受到灵力,此时反倒由赫寒聿出手更好,他没了仙骨,现在走的路子完全称得上妖修。

    赫寒聿伸手,掌心朝下,带着黑色焰气的赤焰火烧燎着飞进阵眼,他控制着分寸,没有令赤焰火进一步攻击,防止打草惊蛇,提前被七杀反侦察到异状。

    阿尧守着洞口,时不时回头看一眼。没人打断施法,三人等坎能阵完全失效后,毫不停留,即刻动身去往中州。

    ……

    一日千里,连夜奔袭。

    天不亮时他们还在东海之外,丑时月明星稀,竟又回到中州,踩着守城军巡逻的后脚悄无声息摸进皇城。

    上京不愧为天子脚下最繁华的地界,家家户户灯火熄了半数,守军却三柱香一换,足足在他们眼前走过了四批人,阿尧他们才紧赶慢赶抵达赫寒聿与燎赤约定好碰面的小院。

    阿尧跟着绕了一圈,满脸无语地发现这里竟然没有门,四四方方一块墙把院子围了个水泄不通。

    “不是我选的。”

    赫寒聿同样摸不着头脑,索性趁四下无人,单手扒着墙头翻身而上,半蹲在树影下伸手。

    阿尧最后挣扎一番,果真是没有入口,只好借力上墙,回身把闻人述也接上来后,三人排排站立在墙头,正与接到消息探头的燎赤打了个照面。

    “主君!”

    赫寒聿面无表情跳下去,不轻不重给了燎赤一下,皱眉问:“月白被你藏哪了?”

    “就这啊!”燎赤许久不见他,兴奋地上蹿下跳,指着四面高墙邀功,“连个门都没有,保管那些妖魔想破了脑袋都找不着!您能不能看在我任务完成的份上,再……”

    “门都没有。”

    赫寒聿轻哼一声,迎着阿尧道:“月白在这,你要见吗?”

    阿尧连忙点头。子午谷一别,恍若经年。

    “这里。”燎赤闷闷不乐带路,小心翼翼推开角落一扇木门,门扉无声,阿尧的心跳却有如擂鼓。

    屋内燃着一盏小小的煤油灯,正中间那张床罩着垂帘,阿尧只能模糊窥见床上那人瘦弱的身形。赫寒聿没跟进来,唯独姐妹俩匆匆上前,她先轻声唤了一句,没见动静,这才慢慢掀开帘子,月白睡得并不好,半张脸藏在阴影中,随着胸膛起伏而明明灭灭。

    “月白……”

    阿尧凑近了看,月白脸上一道道青色浅痕,像丝线割裂了这张熟悉的脸。

    门外依稀传来赫寒聿的声音,似乎是在询问燎赤。

    “喊你备的那些药,吃了都没用?”

    “魔气入侵丹田,能活下来已经很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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