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玄……”
月白已是泪如雨下,被这惊天的消息砸昏了头,手上愈发用力将阿尧紧紧抱住,生怕风一吹,眼前这一切都成了泡沫。
阿尧任由她发泄情绪,手上缓缓拍着,一时感慨良多。
约莫小半柱香过去,月白收拾好泪容,仔细看着阿尧,破涕为笑,说:“总算结果是好的。”
“是呢……要不是你替我保管着魂索,恐怕还有得折腾。”
阿尧莞尔,用指腹替她将眼角泪痕揩去,两人齐齐回头,正瞧见马车旁三人皆投视而来,或坐或站。月白如今看赫寒聿又有些微妙,眼神不着痕迹往他与阿尧身上转了一圈,幽幽叹气。
闻人述也醒了,阿尧赶紧上前询问,见她好了许多,一颗心落地,当即招呼大家出发。
马车是重新找的,篷内空间狭窄,三个女人挤在里面,膝盖撞着膝盖。
“那床底有空心目,我只看了一眼便不省人事。”
闻人述绞着帕子,表现得很不安。
“你为何钻到床底去了?有人追你?”
阿尧不解,温声握住她的手问。
“我……没有,我是听见了床底有动静,想看看。”
“这样啊,”阿尧点头,一双眼静如古井无波,示意她别怕,“志川的确不正常,若非黑塔事急从权,我们也可以——”
“吁——”
燎赤猛地拉紧缰绳,车厢瞬间安静。
阿尧悄悄掀起一个帘缝,手指戳了戳赫寒聿后背,眼神飘出去,立刻明白为何停下。
志川不大,整体布局按照河流走势来,基本是一块一块的“田”字形街道首尾相连。他们如今正欲抄近道往河流下游走,这里有一条宽阔的主干道,旁侧小巷与屋舍鳞次栉比,高低掩映,走到路口才能看清内里的情形。
眼下巷口先是迈出一只脚来,布衣褴褛,整截小腿都暴露在空气中。紧接着有手臂水平探出,再往后是大批大批僵尸,一个接一个从斜前小道出来,走动间摩肩接踵,上身重心不稳晃来晃去。
最先出来的几个此前听见了这边的动静,用灰白眼珠盯着看了好一会儿,迟缓地靠近。
燎赤当即弹射上半身,手已抓紧缰绳,却被赫寒聿一把按住。
赫寒聿抬指比了个“嘘”势,几人连呼吸都放得很轻。
僵尸步子拖沓,一摞叠起来仿佛有什么在地上拖行,沙沙响动。打头的几只已经来到他们眼前,浩浩荡荡走在主干道中央,马车上一行五人被挤在角落,一时间面面相觑。
这伙僵尸和之前那些见人就抓的不一样。
阿尧睁大眼睛观察,半个身子早探出来,扒住赫寒聿肩头小声屏息。
从他们的衣着来看,这些人多半都是志川的普通百姓,布衣荆钗,粗麻布鞋,许多僵尸脸上还带着血痕与痂印,更有甚者眼珠子掉了一颗,眼眶萎缩,想必生前经受了巨大折磨。
阿尧抿唇,目光忽然停留在庞大尸群中缀在边缘的孩子们身上。
女孩们素裙垂髫,往日鲜活的脸庞如今俱成了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呆滞。
志川……沦陷了。
她看得难受,正要收回视线,却回神看向其中一个女孩。
李蓉?!
她轻眨眼,目送女孩与那些僵尸一道往前。她的指尖却不似僵尸般绷得死紧,反倒些微低垂,看着没到病入膏肓的地步。
救不救?
阿尧掂量着附近数以千计的僵尸群,还没想出一二三,马儿忽然打了个鼻息,“哼呼”一下,招来身边所有僵尸的注意!
燎赤当真是要跳起来了,急得满头大汗去看赫寒聿。阿尧往燎赤面前打了个无声指,瞬间放开灵力,隐匿几人的气息。
僵尸多半以温度气息捕捉人,这一批看上去也不大有攻击性,眼下她们继续保持沉默即可。
她心跳平缓,再看回去,正见李蓉瞪眼,脚步明显犹豫,一双杏眼却长在阿尧脸上不肯移开了。
李蓉将步子压低,慢慢往墙上靠。阿尧很上道,意识到她没被同化,马上送了灵力过去,同样封住李蓉气息。
夜风穿过人群,吹起阿尧一缕发丝,若即若离打在赫寒聿鼻尖,令他呼吸微重。
“咯。”
闻人述不小心撞到车角,阿尧听见这动静,终于缓缓掏剑,预备随时突出重围。
僵尸全部停下来,里三层外三层看着他们。无数浑浊眼白上长着灰色瞳仁,大部分人的瞳孔保持正常大小,极小部分人瞳孔缩成了一个点,獠牙也比其他人更明显。他们是最快开始动手的!
长爪伸来,阿尧利落出手,无声削去僵尸双掌,燎赤忙不迭伸手去接,正避免了枯掌落地再次制造声响。
赫寒聿单脚勾绳,纵身直接飞到马背上,五指刚拢好绳,歌谣从村尾响起。
“魔神不在——娃娃当家——”
歌词变了!
阿尧拧眉,却发现僵尸猛地转头,再不管这里的动静,动作快了许多,齐齐往村尾赶。
等最后一批僵尸只剩背影,阿尧连忙小声招呼道:“李蓉?”
“阿尧姐姐!”
李蓉学她压低声音,快速靠过来,但犹豫着没有登车。
贸然把人迎上来的确对月白她们不公平。阿尧蹑手蹑脚钻出车篷,挤在赫寒聿边上半蹲着问道:“我与你初次见面是何情形?”
李蓉乖巧站着,不消她继续问已是如倒豆子般和盘托出:“姐姐你来茧镇调查死蛹,我头回见你是在浆水河畔,我打水被你瞧见了。后来阿姊沉冤昭雪自去往生,我与我娘便随你上惘山,可惜后来出青州你……咦,大师兄哥哥也在?”
她才发现马背上这人正是赫寒聿,眼眸晶亮。
说到这里已是两相确认,不需再做防备。李蓉兀自打了个转,保证道:“我没有被感染。只是一直困在志川不得走,不得已每日下弦都要学他们去村尾祭拜。”
一行人按捺不动,李蓉坐上车厢娓娓道来:“南郡黑塔现世以后,我本领了命跟随几位师姐下山,沿途皆有僵尸疫病爆发,唯独此处安详宁静。结果进村头一日东郡玉京爆发动乱,大家看这里没什么危险,便留我一人观察。哪想到了夜里活人全变成僵尸了。”
“再晚些会有头领来巡查,家家户户皆不放过,我只能随大流。”
李蓉从袖子里拿出瓷瓶,倒了药粉囫囵往脸上揉搓,很快她脸上那些青白瘢痕就消失,露出白净的面庞来。
阿尧三言两语说明两人渊源,寒暄道:“你如今本事学得如何?王婶可还好?”
“都好!师尊让我入符道,尚且能够自保。我娘如今在外门给人看药园,一应吃穿住行皆在宗门,日子算得上安宁,我才好四处跑。”
一家子没了长女与夫郎,好在眼下母女两人自个儿立住了。阿尧笑笑,便把重心放回僵尸一事上,转念想到欲魂。恐怕志川白日里安居乐业的家乡全仰赖残魂镇压,她看百姓这模样,早死了不知几年了才是。
痕星那番话并非无的放矢。
有魂力支撑时,志川是偏安一隅的南部小城,虽不富庶却自有生计。
没了残魂镇压——这里就是死城。
“头领是何人物?”
李蓉心知绕不过去,捏紧双拳回忆道:“形如九尾,身影鬼魅。要不是师姐留给我一道隐身符,恐怕第一次见到头领我就要折戟。”
“心月狐?”
阿尧看向月白。
月白抿唇不语,面色严峻,半晌后开口:“不妨去看看?”
“村尾?”
“嗯。百闻不如一见,如今残魂失去镇压能力,想必有些变化已经产生。”
……
寂静又喧嚣。
脑子里乍然冒出这形容,阿尧不动声色拂开草丛,视线再次放在僵尸群身上。
群龙无首,四野阒然,这些寻常百姓受感染后化作僵尸的人堆在原地前后拥挤,衣衫与皮肤摩擦的声音清晰传到几人耳中。他们目空无一物,茫然又呆滞,似乎在集体等待着什么。
很快有了答案。
九尾的巨影从天边飘起,落在山体上,不难想象九尾的主人身形该如何庞大伟岸。
阿尧远远望去,顿觉诡异。她低头看向自己的影子。月光撒在地面,从后往前,她的影子正安静躺在身前的黄土地上。但那九尾巨影分明坐落于身后的垂直山壁之上,同一空间怎么出现南辕北辙的光线方向?
她转头,却被赫寒聿带着潮意的手掌挡住。掌心温热从眼皮传递到心头,阿尧不解,眼睫微颤,赫寒聿适时放低声音,说出口的话带着喑哑,“别看。”
“是极目狐。”
这句话倒是让几人都听见了。
阿尧脖颈有些僵硬,不停眨眼,睫毛刺在赫寒聿手掌心,令他倏然握拳。
不知过了多久,乌云蔽月,地上没了影子。阿尧再抬眼,面前的僵尸神不知鬼不觉了无踪迹,时针仿佛被人为拨动,天边蓦地泛起冷光,一红一蓝两轮弯月挂在头顶。
月白忽然站起来,不可置信地环视一圈,语调沉重,道:“陇境。”
什么?!
六人惶然四顾,大地还是那片大地,周遭景色却翻天覆地,断崖横在背后,他们十步之外矗立着一黑一白两座高塔,直接衬得地面上五人渺小如蝼蚁。
阿尧心念一动,“魔域?”
月白“嗯”一声,豁地掀开兜帽,恨恨闭眼。她在这里蛰伏了近三百年,如何认不出此处正是魔域赫赫有名的三属之一——陇。
“……好算计。”
阿尧原地默了一瞬,猜测道:“我们只一味寻找封印在媒介上的隙点,万一隙点不止这一种呢?”
比如说,志川。
整座村都沦为死城,不知不觉链接了人间与魔域,掌心翻覆的功夫便可出入。到那时,他们还固步自封守着从前的隙点,岂非要吃好大的亏?
赫寒聿将注意力放在另一处,指着双子高塔道:“魔塔置于人间,东南双生;归于魔域,竟然是同并相连。”
“我们怎么出去?”闻人述忽然问。
“魔塔!”
月白信誓旦旦,“魔塔七重天,内有黑白玲珑子,两颗棋都被摘下,则魔域的封印会彻底失效,这是初代瀛洲圣女设下的棋局。”
她每时每刻都想离开魔域,自然少不得打听。好在借着毕月乌的身份,魔域没什么事能瞒住她。月白长叹一口气,“我不认为这档口魔域还能随意进出,但……”
“封印失效,还有什么能拦住魔族?”阿尧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