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不是...喜欢师父？”朱颜话音刚落，就看到游光忽然全身绷紧，仿佛弹跳了一下，朝她看过来的眼睛里分明写着“你是怎么发现的？”

    赤族少女于是张开两手，开始例数：“有几次，我睡得比你迟的时候，听到你在梦中叫他的名字”，说着收回了一根手指头，“你常常看着他出神，有几回还差点被他发现”，又收回一根手指，“还有，当初玄霜的挑衅，你一开始并不在意，可是她一说出‘只会浪费成为少司命亲传弟子的机会’你就生气了，一定要和她打一场，唔...”，朱颜用另一只手托着下巴思索着，“还有，我们参加选徒考试的时候，你在玉骨的幻阵中看到了他......哦还有！在狐狸前辈的法阵中，你说‘我会替他赴死’的人，是不是就是师父？”

    赤族少女趴到桌面上，歪头看着垂首不语的游光，鲛人少年目光深深，似夜色中波光明灭，静谧的大海，“阿游...你是怎么喜欢上师父的？”

    游光沉默着，一时没有回答，她面前的朱颜眼睛一转，故意夸张地说：“师父他啊，虽然天人之姿，气质出尘，术法独步云荒，但是--”，见到鲛人少年终于把眼睛抬了起来，朱颜晃了晃脑袋，带着一丝笑意续道，“但是平日里不苟言笑，对我们朝督暮责，一副生人勿进的样子..…所以，你是怎么喜欢上他的？”

    游光似乎陷入了回忆之中，又沉默了许久，才缓缓道：“他很好，非常，非常好...他是我见过的，云荒中最好的人”，鲛人少年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从我有记忆起，就被关在一个提供各种畸异表演的地方，后来我才知道，那里叫‘奇珍馆’...他们在我的关节里埋入引线，装作提线傀儡去表演…表演过后，就挂在墙壁的一角，没有人，不管是空桑人还是鲛人，把我当做一个活着的人...我被关在那里六十多年，是时影...把我带出奇珍馆的......”

    朱颜坐在一旁，眼睛里渐渐泛出一些水光，她侧身抱过游光的肩膀，带着愤慨恨恨地说：“那种地方根本不应该存在！”，她深深呼吸，缓声问，“然后呢？”

    “然后时影哥哥，师尊，把我带回了九嶷山......”

    ......

    听完这个故事的朱颜，平复了一下，努力找回之前的话题，她心算了一下，“当时，你一百多岁，师父十四五岁，这么算起来，你们是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说着“青梅竹马”，朱颜轻轻叹了口气，“阿游你之后有什么打算...？好在，师父也不是空桑皇室唯一的继承人...”，赤族唯一的继承人，罕见的有些低落，“如果不用继承皇位，还是有可能跟所爱之人在一起的...”

    赤族的郡主又努力打起精神来，“嗯，不过师父看起来，也不想回嘉兰皇宫的样子...只要彼此心意相通，就算只是留在这九嶷山上相守，也是好的...”，她碰了碰游光的手臂，“是不是？阿游你是怎么想的？”

    “我想...”，鲛人少年的声音低沉，“他可能不会喜欢我的...”，话音未落，就听到朱颜打断道，“不许这么说，他怎么就不可能喜欢你了？你长得这么好看，还心地善良，第一次见到我时就直面冰族保护我，又博闻多识，认识千月峰上每一种异兽，还有聪明勤奋，思虑周全...”，赤族少女列举了好久好久，最后总结，“你还是鲛人，鲛人可是云荒知名的专一深情，有‘鲛人一生只会爱一个人’的说法，总之，谁要是不喜欢你那一定是他眼瞎，就算是师父也一样！”

    她看到游光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意，也笑了起来，伸手晃了晃鲛人少年的肩膀，“阿游你要有自信，还有，你知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好看，我写给阿渊的夸你好看的信，至少能摞这--么高！”，她拍拍游光，“真的，你不要不信我，我朱颜，虽然来自西荒，也是见过不少美人的！虽说你还没有分化，但我觉得，云荒史上第一美人，海皇纯煌，没分化之前，应该就是你这个样子！”

    朱颜说完这段话，仿佛放松下来，伸了个懒腰，又转回来，“再说，我觉得，师父他对你还挺特殊的，就比如...”，朱颜说着伸出一根手指，“他对别人的肢体接触，恨不能避到八尺之外，但是对你就不一样，再比如，他还会悄悄偷看你......”

    安静听着的游光突然开口问：“可是...如果他以后，注定会和别人在一起呢？”，只见一向天真爽朗的赤族郡主严肃了表情，“阿游，不要相信命中注定”，她转过来，认真看着游光，“告诉你一个秘密，阿游，其实我出生在至阴之日，父王母妃担心我被视为不祥之人，所以给我的谱牒上报了另外的生辰，可我从不相信命数与预言，我朱颜，不仅不会给家族和西荒带来灾祸，还会学好术法，守护西荒，和我在乎的人。”

    赤族少女的眼睛，如同温暖炽热的火焰，“阿游，你说从前是师父将你带出奇珍馆，把你变成一个活着的人，但现在你有我，还有雪莺，青罡，以后还会有很多很多人喜爱你，留在你身边...”

    鲛人少年久久注视着这温暖的火焰，[阿颜，谢谢你。]

    -—

    这天晚上，游光梦到了大海，她从未见过的大海。

    日光穿透淡蓝色的海水，如同穿透通明无暇的琉璃，[他]漫步在这海水中，手指拂过堆雪般的浪花，呼出一口气，向下潜去。[他]的尾鳍有力的划破海水，带[他]在海波中翻滚，从无尽斑斓鱼群的中心穿过，越过深邃的海渊，和其中美丽闪耀的银色蛟龙，穿过绚烂宏伟，犹如海底森林一般巨大的珊瑚群，[他]向着已知的目的地游去，在一片明亮辉煌的宫殿群中降落。

    明珠与珍宝像泥砖土瓦一般镶嵌在宫墙之中，游光看到许许多多的鲛人，比她前半生见过的加起来还要多，他们向[他]打着招呼，叫[他]“殿下”，[他]向他们点头还礼。

    游光又看到了愤怒的海，[他]迎着暴风骤雨向海面上游去，看到雷光照彻宛如黑夜一般的天空，翻涌的巨浪如同拔地而起的黑色礁石，足以将普通鲛人击落深海，而[他]内心却知晓，七海之上一切飓风怒浪，都是属于海皇的权柄。

    [他]看到一向恬静温柔的碧落海，像找到了新鲜玩具的孩子一样，将空桑人的巨船抛起又摔落，那些绘着白色雪寒薇的船只很快就被摔碎在海面，那些船员、货物、船身的碎片被大海嬉笑着踩碎吞噬，空桑人脆弱的织物、器具、珍宝很快就会在海水中消融，蚀坏，唯有不会生锈的黄金，可能会被无聊的鲛人孩童打捞起来，拿去路过的商人那里，换取他们没有见过的陆上的产物。

    陆上人的生死仿若只在朝夕之间，永远能带来新鲜的东西，不只是鲛人孩子喜欢他们的故事......鲛人不需要黄金，七海之内，鲛人不管去到哪里，都如同从家中的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一样，唯有一样东西需要小心，就是与异乡人之间的爱情。为异乡人分化极其痛苦，就像被烧红的利刃从中间劈开一般，他们的生命又太过短暂，可能会令悲痛的海国人殉情而死，若是被不怀好意的异乡人骗到了陆地上，即使是海皇与龙神，都无法从遥远的陆地上寻找到被拐的国民。

    [他]如此这般的想着，缓缓从月色下的海中浮出，躲在礁石后，向沙滩上望去，[他]看到一个身穿白衣的人，衣袍乱糟糟的扎起，身后背着一柄剑，正费力的拖着两个陆上人，将他们放到沙滩干燥的地方，又去被海浪推上沙滩的船只残骸上寻找着什么...这白衣的空桑女子，莫名地给游光一种熟悉的感觉...就像是...那个怀抱中带有雪寒薇气息的人。

    梦中的一切，在游光醒来的一刻，都像退却的潮汐一般，沉入她神识的深处，唯有对关于那碧色的海的记忆，如同海滨遗落的宝珠，等待醒来的游光拾取。

    -—

    不几日，黄泉瀑布

    汹涌的河水从岩壁上的裂口飞腾而出，咆哮着跌落千尺之下的深渊。一个身披黑色斗篷的人半跪在悬崖上，对身旁奔流怒吼着的瀑布毫无畏惧地，看向脚下的深渊。漆黑冰冷仿若幽冥的渊底，仿佛有什么银色的巨物起伏游动着。

    半跪着的人伸出两指触碰着耳后的鳃，回应道：“龙神大人！”

    那只有他一人能听到的声音，在他耳中隆隆作响，完全遮盖住了黄泉瀑布的轰鸣，“我等待七千年的那一天，就快到了...”

    祂巨大的声音让悬崖上鲛人头痛欲裂，耳朵发出嗡鸣，祂话语中的含义却清晰的传输到他的头脑中，“七十年前我醒来的那一刻，就将归邪的星轨掩去，然而从七年前开始，归邪的光芒屡屡显露，随时可能将海皇的踪迹暴露在空桑人的眼中...”

    按住耳后的鲛人大声问道：“龙神大人，我该怎么做！”，那隆隆的声音回答，“你要比空桑人更先一步找到他，保护他，直到他成长到，能够带领我们返回碧落海的那一天，必要时为他而死！止渊，记住你的使命！”

    寒渊之中的银色巨龙，起伏翻涌着潜入渊底，不见了形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