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心与造梦

    狂风卷起飞雪,将游光眼前的一切隐去。冰雪掩藏了她湮灭的月亮,也遮蔽了,那杀死他的凶手。

    [为什么!为什么?]

    风雪悲愤地拍打海面,激起万丈的巨浪。

    [这个云荒,还存在着做什么?]

    狂暴的海,掀起碎裂神魂般的痛苦与愤怒,仿佛要将一切陆地撕碎吞灭。

    一缕温柔的光,照临在缟雪墨渊之间...那是一朵通明而七彩的雪寒薇,穿透掩埋天地的风雪与狂浪,降落到游光面前。

    在游光有动作前,这朵彩光扑入她的怀中,璀璨的光华倏然绽放,辉耀了天地,恍如一团烈火将她吞噬。花朵中潜藏的忧急惊惧,包裹了游光。仿佛有什么人将她紧紧环抱,又仿佛有人在悬崖边,怀着死生不离的决心,牢牢抓住她的手。

    游光眼前一片耀目的白色,她在同心术的辉光中升起,不断上浮...终于在室内的晨光中睁开双眼,看到了时影温热的眼眸。

    他还活着,他没有死。他的嘴唇嫣红,还未失去血色。

    他环着她,紧握着她的一只手,像抓住一缕转瞬即逝的风...

    游光转身紧紧抱住他,将脸埋在他的肩侧,嗅到了他身周雪寒薇的气息。这个空桑男子,比鲛人更高的体温,几欲将她灼伤熔化,仿佛她紧拥的是一颗,炙热燃烧着的星辰。

    [你不可以死,你不可以和别人在一起...]

    [你是我的,是我一个人的...]

    她噙着泪水,抓住他肩后的衣袍,怀着未熄的痛楚、嫉妒与委屈,在他的肩颈上咬了一口。她抱住的人无声地抖了一下,却将手放到她的脑后。

    随着游光的动作,她未干的泪水蹭到了时影颈侧,它像她的身体一样冷,像是从慕士塔格峰的雪中,挖出的一座冰雕。时影碰到这冰凉的泪水时,不禁轻颤了一下,那滴泪仿佛落在炉火中,赤红的铁剑上,跳动着呲呲作响。

    她像当年在帝王谷,遭遇冰族袭击时一样冷,也恍若当年一样轻,仿佛会在日出前,化作泡沫消失...

    时影默默收紧了环住她的手...

    即使他试图减少自己对她的影响,避免她力量失控,游光还是遭遇了袭击,陷入谶梦之中...他想要保护她,却仍然看着她陷入险境...

    既然无法为她摒除所有危机,就只有设法帮她,掌握自己的力量...

    时影恍惚忘记了时间,迟迟没有松开怀中的人,直到她的身体逐渐沾染了他的温度,直到她好似突然惊醒般,挣脱出他的怀抱,抬手拭去了脸颊的泪痕,开口道:“师尊,我来给你共享我的谶梦吧”

    时影望着她,点了点头。

    ......

    在同心术的辉光中,白衣的青年张开眼睛,透过七彩的光晕,看向他仍阖拢双目的弟子。此刻,她就在他身旁,没有被烈火吞噬,也没有被冰雪掩埋。

    谶梦中那个黑雾笼罩的男人,叫他杀死的那名女子“白薇”...时影心中的猜测,直让人不寒而栗...

    这对空桑的开国帝后,他们尽人皆知的青梅竹马、携手并肩、断弦难续...那生生世世的誓言,必娶白族之女的婚约,那祈与亡妻重逢,耗费七十年建造的嘉兰白塔....

    还有那,为一人而灭一国的传言...如果白薇皇后死于星尊帝之手,他又怎会是为亡妻复仇而覆灭海国呢?亡国后,鲛人的命运真的只是“碧落海浊,移鲛族之民于空桑”这么简单吗?

    年轻的空桑少司命,思潮起伏,注视着他的鲛人弟子。

    自幼熟知的史乘,忽然曝露了背后的黑暗森寒...犹如孩童在玩耍时,落入自家庭院的莲池,却在池底的淤泥中,发现了累累白骨...

    在一切虚假的历史中,恍惚只有他眼前的人,是唯一的真实...

    ......

    逐渐凋零的光华中,游光睁开眼睛,望见了她师尊,震动犹疑的眼神...她很想伸出手去,抚平他的眉心,触碰他的眼尾...

    游光望着他破碎冰湖般的双眼,静静收回手指...

    [你不要难过...时影]

    [那个人所做的一切...杀妻毁尸也好,灭亡友邦也好...]

    [它们不应由你来背负...你也不会,绝不可能,为了权力也好,出于嫉恨也好,覆灭自己的友邦,杀死自己的妻子...]

    她以目光缓缓描摹着他的眼睛。

    [你是云荒最好,最好,最好的人...]

    她眼中的水光,随着眼瞳的转动而滚动。

    [你只会...死在她的手中...]

    七千年前,那位死于丈夫之手的,统一云荒的先祖,与七千年后,被所爱的女子刺穿胸膛的,拯救云荒的后裔...宛如被时光分隔的镜像。

    游光站在心爱之人面前,却感觉到坠落般的晕眩...她已经知道了,那个杀死时影的人,就是她谶梦中,戴着宫商手镯,和他一起落入苍梧之渊的人...是那个在宫商星辰下,与他一同举起合卺酒杯的女子...

    那是他,在另一条命运支流中的爱人...

    她心中的嫉妒和痛苦像冥火般燃烧。她想将他拥入怀中,替他挡下所有命运的刀剑;也想用法术将他锁住,让他不能离开她左右;又想将他紧紧环抱,直到他的骨与血,和她的融为一体......可是此刻,她却不敢抬手触碰他,仿佛被磐石锁住了手脚...

    他们头顶的星河镌刻的命运,究竟将走向何方?

    如果他们在一起,她会不会成为这个命运支流中,注定杀死他的人?可若是远离他,她又会不会有一日,像那个瀑布上的亡魂那样,看着他死在,别的女子手中?

    [我不要离开你,我不要把你让给任何人]

    [我想和你一起...就像那句,流传七千年的誓言一样,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到底怎么做,才能挡住命运掷向你刀刃?]

    鲛人少年在失重的眩晕中想,[我会保护你的...我一定会保护你...哪怕真有那样一天,我会将剑锋指向自己,而不是指向你的胸口]

    [即使有一天,我先离开你...魂魄回归碧落海,又随着水气,散布于云荒与七海...当我再遇到你时,也会在空中凝结成雨,回到你的怀中。]

    他的衣袍还带有她造成的褶皱,领缘沾着她的泪水,可此刻游光却不敢,再扑上前紧拥他。

    ......

    那天,游光问过时影,是怎么想到用同心术将她唤醒的。他说,他们离开九嶷的前夜,归邪升起的那一晚,他在坐忘宫中感受到,她无意识发动同心术传来的情绪,才能及时赶回,将她唤起。

    他们最终决定,再晚一天启程去嘉兰。那个绑架了游光的海国军,并不知道她挣脱了造梦术,应该很快就会行动,他们要等一等他的后手。

    -—

    这天晚上,游光果然又听到了螺号的声音。

    空桑人的耳朵听不到的声波,呜呜地鸣响,唤起海国人对从未到过的故乡的思念。游光再次跟着这声音走出驿站,这一次,时影隐身于玉伞下,跟在她身旁。

    吹响螺号的鲛人,远远看着游光“独自”走来,向她点了点头。他身高中等,相貌在鲛人中也无殊异之处,游光却莫名觉得他...有些眼熟。

    他收起螺号,也不介绍自己的名字,只先从怀中掏出一个合拢的蚌。这只蚌张开的瞬间,他们周边的空气中,倏然凝出无数细小的水滴,仿若铁粉被磁石吸引般,划破他们身周的空气,飞向蚌的上空,聚做一颗水珠,滴落蚌中。

    游光的衣袍和发丝,都被水滴微微打湿,如果此刻周围有人,用蜃楼之类的法术潜行,一定会被这些水滴暴露行踪。

    游光克制着自己,没有看向时影的方向。那个鲛人合拢了蚌壳,并没有发现玉伞下的空桑少司命,他瞥了一眼游光,淡淡解释,“只是看看,你有没有被人跟踪”,说着收起手中的法器,问道,“你这次回去,屠龙客有没有产生怀疑?”

    游光扮演着“潜伏的海国细作”,怒道:“他自然产生了怀疑!还好他以为我是被你们掳走的,我才能打消他的疑窦,若是再来一次,你们恐怕就再也见不到我了。”

    这鲛人说着“放心吧,不会再有下一次”,垂下的眼中却掩住轻蔑的神色,他掏出一粒通明小巧的海螺,“以后就用这个法器联系你,你将它带在身边,它会用空桑人听不到的潜音,告诉你接下来的行动。”

    游光伸手去接那颗海螺,同时问道:“什么时候动手除掉他?”

    那鲛人一边将法器递向游光,一边敷衍地回答,“除掉屠龙客还不急,你不用多想,听令行事就好”。

    就在此时,鲛人少年伸出的手,忽然改变了方向,按向他的脸,掌心散发出白色的光芒,向他眼前笼罩而来,他身体猛地一轻,感觉自己向下跌去,坠入了一片空白的梦境。

    游光手中发出,曾在那鲛人头领手心见过的白光,将从她识海中撕下的“画布”,笼罩到面前的鲛人梦中:“你是为了接应我而来,我是海国军派到屠龙客身边的细作,我有重大发现,必须面见派你来的那个人,现在,带我去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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