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初四，春节假期已经过去了一半。
昨晚苏歆月发来消息，问她事情进展如何了，温宁彼时躺在床上敷面膜，看到消息后稍稍组织了一番语言，把经过曲折告诉她。得知故事主角阴差阳错换了人时，她激动得连发了三条60秒的语音，完了觉得不够迫切，直接一个电话打了过来。
“所以呢，人怎么样？”八卦的烈焰燃烧着，苏歆月恨不得直接从屏幕那头钻过来，亲临现场观摩。
“人嘛，还行。”回想了一下谈谦这几日的表现，还有那张过分好看的脸，温宁中肯地说道。
原本温宁的设想只是让家里人知晓她有个稳定交往的对象，把人带到面前证明就完事了，其他的没过多要求。
但是短短几日下来，这个她无意弄错捡到的男人似乎已经拿下了她全家人的心，外公外婆满意他，钧钧喜欢他，母亲也对他满口夸赞，如今连最难搞的姨妈一家也搞定了，简直是超预期发挥。
对了，还有昨天那一手惊为天人的好厨艺。
“看来老天也看不下去我的困境，扔给我个这么合适的人选，这趟钱花得真值。”她头靠在抱枕上，说完自己笑了起来。
苏歆月头回听到如此新鲜的事，在那头攥着电话笑倒在床上，乐不可支，嘱告她回来后定要把完整过程细节和她当面细细道来。
两人又聊了许多七七八八旁的事，夜深了才意犹未尽挂了电话睡去。
当清晨的阳光穿过窗帘缝投射在床头，温宁嘤咛着睁开双眼，手臂伸出被子舒展两下，温暖的日光落在皮肤上，罩得身子暖洋洋的。
她翻身点亮屏幕看了眼时间，再次伸展了一下肩臂后掀被起身。今天没什么事情要做，可以在家待着休息，顺便把年后预备开始的工作看了。
计划得很好，然而刚走进客厅，她就被徐凤兰逮住了。
“宁宁，今天带小谈出去转一圈，到处看一看。”
“看什么呀？”温宁瞪大眼睛。
“城里城外到处走走，去海边岸口看看，他第一次来C城，你带他看看咱这边的风景观光。”
“有什么好看的，C城有的A市都有，城市都长得差不多，做什么还要看。”
好不容易能歇一天，她才不想出去给人当导游，这三五寸的地方，早就看腻了，再说他也不是来旅游的。
“什么为什么！”徐凤兰一掌拍她肩上，“人小谈第一次来C城，总得带他看看城市周边景点风光吧，让人干晾在家里算什么道理，人家第一来做客，你这主人家也不尽尽地主之谊！”
她双手叉腰瞪着她训话。
“他说不定也不想去呢，我看他这几天玩得也累了，不如就在家歇着。”
她睇一眼坐在沙发上的人，眼神示意他附和自己的话，然而他不知是没看到还是没看懂，望着她们没出声，一脸无解的表情。
“你都没问怎么知道人家愿不愿意，我看就是你不想，人家难得来一次C城，今天都初四了，还有两天就回去了，谁知道下回来是什么时候，至少带人到银滩那儿走走。”
徐凤兰向来也是说一不二，温宁平日里谁的话都不听，不过在她妈面前却是不敢违抗命令。
听到徐凤兰的话，温宁猛然想到什么，顿了一下，忽然改了口风。
“行，我去。”
等到收拾好出门，温宁径自坐上驾驶座，谈谦则拉开副驾驶的门。
“你怎么改主意了？”他问，看着她弯身在导航栏里嗒嗒输入着什么。
撩起眼皮觑他一眼：“别管，跟着就行。”
她言简意赅。
C城是个海港城市，不像别的海滨旅游城市那样有着大片金黄细腻的沙滩和椰树，却也有着风光连绵的海岸线和修建宏伟的港口。汽车上了高架，能俯瞰到远处若隐若现的海水，驶出匝道，便开上了沿海大道，视野开阔起来，入目可见完整的海岸线以及停靠在远处港口的各色船只。
“这里景色真美，”谈谦望着窗外景色，感叹一句，“现在是去银滩吗？”
他猜测银滩是某一片海滩的名称。
温宁侧目望他一眼，没说话。
十分钟后，车子却驶离了海边，拐进市街道路内，绕了几个路口，停在路边一家超市旁。
“你在车里等一下。”她说完，解开安全带下车。
没过几分钟，就见她提着两箱水果回来了，将箱子在后座放好，又坐回前头启动车子。
这是要去哪儿？
谈谦面上这下是真实的无解，只是瞧她似乎不愿多说的模样，他没出声询问。
这回只拐了两个路口就到了目的地，在一个老小区里，温宁将车在空地画线处停好，转头对他道：
“我现在去办些事，等一会儿回来，你自己在车里坐会儿，或者到周边走走，就当......嗯，我带你出来转过了吧。”
说完她绕到后座拎着两箱水果离开，谈谦目送她走进前面一幢单元楼内，不一会儿就消失在视野里。
*
温宁踩着水泥阶梯上到三楼，走向楼道第二户人家，紧闭的铝合金大门两旁挂着两束风干的艾草，她深吸一口气，屈指叩响房门。
隔了半分钟，蹒跚的脚步声传入耳里，下一秒，大门向里拉开了。
“宁宁！”
“奶奶。”
满头银发的老人满目讶然看着门外的温宁，随后目露惊喜，将她迎进屋里。
温宁环视一圈屋内，没瞧见其他人，紧绷的神情才松懈下来。
正在小桌子旁择瓜苗的爷爷也惊讶地望过来，搁下了手里的瓜苗。
“爷爷。”她唤了一声。
“宁宁啊，怎地过来了？”他问道，满脸褶皱的面庞扬起慈爱的笑意。
“来给你们拜个年。”
她把水果放在桌上，奶奶拉她到桌边坐下，像小时每回来家里一样，抓了一大堆糖果零食塞到她怀里。
“你一个人过来的？”
“嗯，一个人来的。”
温宁父母在她17岁那年离婚了，离婚后徐凤兰和前夫彻底决裂，连同他的家人一起，虽然同在一个城市，却再也没去拜访过，电话也未通一个。
小时候爷爷奶奶对温宁很好，如果不是父亲背叛家庭，她以为自己会永远拥有这样亲切和蔼的爷爷奶奶。可惜天不遂人愿，原以为会一直守护这个家的父亲不仅背叛了她和母亲，还和那个女人孕育了一个属于他们的孩子。
当他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地和爷爷奶奶站在一块时，温宁知道，她在这边已经属于外人了。
徐凤兰不喜欢她和父亲这头来往，她偶尔会偷偷找机会溜过来，不是想见父亲，只是想看看爷爷奶奶。
“最近过得怎么样，工作忙么？”
“还好，忙起来时间过得也比较快。”
“别太累了，多注意身体，照顾好自己。”奶奶温声开口，伸出手想摸摸温宁的头，抬至一半却又停住了，似乎怕她不喜，踟躇两秒缓缓放下。
因为犯错的是自家儿子，二老对温宁和她母亲一直心怀愧疚，这些年对温宁的疼爱虽然不减，言行里却不自觉带了些小心翼翼。
温宁瞥见，转头垂下眼帘，喉间一滚，咽下一丝酸涩。
快速调整好表情，她抬首指着桌上一堆东西问：“这是在做糍粑吗？”
“嗯，红糖糯米糍，昨天就做了一批，现在还有剩在锅里呢，你待会儿带一些回去，你以前不是最爱吃这个了吗，”奶奶蔼然笑道，“早知你今天来，我昨天就应该多做些，也不知道剩这些够不够吃，对了，你待会要不在奶奶这儿吃午饭吧，反正就我和你爷爷两人，我给你做你爱吃的菜。”
“我......不了吧，还有朋友在等我。”
“朋友？和你一块儿来的吗，我还以为你是自己来的，那他现在在外头么，让他一块儿来吃呀，多双筷子的事儿。”
“还是算了吧。”温宁迟疑。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响起了敲门声，未料到这会儿还有人来，奶奶嘀咕了一声“是谁呀”，起身去开门。
门开了，几个人热热闹闹走进来——
“妈，你们吃饭了吗？我们开车路过这边说来家里吃个饭，下午要带琪琪去梦幻乐园玩，小丫头早上赖床没吃早饭，你们给她......”
话音在看到屋头坐着的温宁后，刹时停住，欢乐的气氛戛然而止。
“宁宁......你怎么在这。”温国华呐呐开口。
温宁冷眼盯着这个她应该称为父亲的人，没作答。
她不说话，温国华也尚在惊诧中，两边相对无言，空气一时凝固起来。
片刻后，站在他身边的张婧蕾先开口了，淡淡吐出一句“你们聊”，随后径自走到沙发角落坐下。
她自进屋后表情没有太大变化，只是在瞧见温宁后，嘴角的笑意向下收了起来，坐下后便拿出手机看了起来，眼神没再往这边瞟。
温宁冷冷觑了一眼她妆容精致的脸，随后目光落回温国华身上。
他这几年样子没怎么变，不过是头顶生了几缕华发，眼角多了几丝皱纹，五官却仍是过往记忆中的样子，岁月在他身上似乎显得较为宽容。
温宁看着他，沉默以对。
她对这个背叛抛弃了她和母亲的男人始终心有怨恨，这种怨恨从17岁到现在一直未曾消减，尤其此刻看到他们一家三口亲密地站在一块，他亲昵地唤着那个与她有着一半血缘关系的女孩小丫头，她觉得喉间仿佛哽了根刺般恶心难受，过去的记忆仿佛又浮现了出来。
这些年她一直避开与他们的相见，原以为今日不是初一初二，他们应当不会来，没想到还是始料不及撞见了。
温国华表情尴尬，适才进门时的愉悦早已不复存在，“你......是来给爷爷奶奶拜年的吗？”
“是呀是呀，宁宁孝顺，过年回来了还记得来看我们。”
奶奶见温宁不吭声，怕场面尴尬，上前一步替她作了答。
这时站在一圈大人中间，牵着父亲手的温怡琪，仰起头来怯怯叫了一声：“宁宁姐姐......”
温宁垂眼看她，女孩又长高了点，快到她的胸口了，穿着一身浅粉棉袄，扎着漂亮的发辫，稚嫩的面庞上五官与她有三分神似。
她定定看她一瞬，随后生硬地扯了一下嘴角，算作回应。
对着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她实在不知道该用什么心情面对。
理智上温宁觉得不该将大人的过错降罪在一个孩子身上，没人能决定自己的出生，她也不知道自己的出生是这样一个不堪的情状，可情感上她还是忍不住将心底的埋怨怪罪了一部分到她身上。
尤记得第一次见到温怡琪的时候，她才四五岁大，刚断奶的小屁孩，也是这般怯生生唤她“宁宁姐姐”，明明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奶娃娃，可是在看见她的那一刻，她却几乎控制不住心底的恶意，想声嘶力竭抓着她的肩膀冲她质问——
“抢走别人的爸爸开心吗！你的母亲抢走别人的丈夫开心吗！从此以后你有父亲张开双臂在身前为你遮风挡雨，有人依恋有人撒娇，而我和母亲只留下一个残缺的家！看到我们这样你是不是觉得很骄傲？你是不是很得意？！”
身体里像是有一只躁动不安的巨兽，燃烧着恨与怒的熊熊烈火，噬食着她的心，似要将她焚烧殆尽。
好在骨子里的理智镇定没有让她做出失措的举动，事情已经过去了许多年，她如今已是一个心智成熟的成年人，早已不会像十几岁时那般情绪外露意气用事，面对这些人也不过是投去一个漠视的眼神。
可要说到原谅，温宁又怎么会原谅他，她是从徐凤兰肚子里出来的，有着和她一样倔强的脾气，没有对着他破口大骂，已经是她对他曾经作为自己父亲的最后一丝尊重。
“你......要不要一起吃个午饭再走？”温国华低声问道。
当年的事情错在他，他无从辩解，虽然对前妻已经没有感情了，但是对温宁却还是留存有几分亲近的，毕竟是自己的第一个孩子，小时候也是真心实意疼爱过。
“我不吃了，爷爷奶奶，我先走了，朋友还在等我。”她漠然回应。
吃是不可能吃了，气氛已经如此僵滞和奇怪。
奶奶慌慌张张将她拉住，知道她是不可能留下来吃饭了，匆忙道：“你等一下宁宁，拿几个糍粑再走。”
她脚步匆匆进到厨房，揭开锅盖抓了几个用粽叶包裹的糍粑，糍粑还有温热，她将它们一股脑塞进温宁怀里。
“记得趁热吃啊。”
温宁点点头，对爷爷道了声再见，打开大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