勾栏听戏

    睦州物富人丰,瓦舍里也是人声鼎沸,热闹非凡。说书的、唱曲儿的、玩杂耍的台子一个挨着一个,寻常老百姓大多只能在围栏外看个热闹,有钱人家的公子王孙则在台前安坐,面前摆着新鲜茶点,听得高兴了,便随手往盘子里掷上几个赏钱。

    除了这些富贵闲人,可见最多的便是身着官服的衙役。他们在当值期间到瓦舍取乐,却也没人敢议论一句,相反,那些商人子弟见了他们,还一口一个“官爷”地巴结,极尽奉承之能事。

    方氏兄妹在台下坐定,不一会儿,就见台上那位说书的老先生“啪”一声落下醒木,捋着胡须,在满堂喝彩声中徐徐开口:

    “升官发财得得得,俩腿一蹬完完完!诸位明公,老少先生,在下今日不说三皇五帝,不论夏后商周,且说一说这不久之前,就发生在青溪县的一件千古奇事!”

    闲言过后,说书人便从凤鸣花的传说开始讲起,“传闻唐永徽年间,就在咱们睦州地界,有个叫做陈硕真的女子起兵造反,自称文佳皇帝[1]。那一年,青溪县发生了百年不遇的洪灾,朝廷非但不开仓赈粮,连减轻赋税也只字不言,一时间睦州百姓流离失所,饿殍载道,怎一个惨字了得!”

    “这陈硕真原是一户乡宦人家的帮工,她看到这样的惨象,偷偷将东家的粮仓打开,救济灾民,被东家发现后,将她捆绑起来,打得遍体鳞伤。百姓们心里着急,便自发组织起来,冲入柴房将其救出,后来为了躲避官兵追捕,陈硕真逃到了三县交界处的覆船山,从此隐迹深山之中。”

    “她在山中得道成仙,变成了仙姑娘娘,法力无边,更有神灵护卫。后来,陈硕真养精蓄锐,召集义军,发动抵抗,只可惜最终没能敌过唐军的前后夹击,无奈兵败。”

    “传说最后被困在山头上时,陈硕真身边义军所剩无几,唐军万箭齐发,她挥舞双剑,身边却似有两道白光护着全身,只可惜箭如雨下,她最终还是胸腹连中数箭,可当官兵一拥而上想要抓人时,天边却忽然飘过一朵彩云——”

    “说时迟,那时快!一只巨大的凤凰降落在山头,载着陈硕真腾空而去,自那时起,覆船山便改名为了落凤山,山上开满的奇花便被称作凤鸣花,成了神女降世的象征,随着陈硕真的离去,整山的花一夜之间尽数枯萎......”

    “啪——”

    说书人又是一拍醒木,扬声道:“各位看官,您猜怎么着?这落凤山虽然一直都在,凤鸣花却绝迹已久,然而就在不久之前,凤鸣花竟突然重现,就在咱们青溪县内!”

    堂下一片哗然,众人听得津津有味,议论声也此起彼伏。

    方金芝面无表情地端起手边茶盏,茶水刚一入口,便皱起了眉。

    茶汤浑浊,入喉苦涩。

    当真不是什么好茶。

    她有些嫌弃地放下茶盏,转头望向围栏外看热闹的百姓。

    那一张张黑黄朴素的脸,枯瘦,沧桑,满满都是被生活折磨的痕迹。

    然而此刻,他们眼里却闪着期许的光。仿佛已经看到神女降世,要像陈硕真那样,将他们从绝路之中解救出来一样。

    虽然说书人并未提及神女是谁,也未明示此事和朱二的关系,可老百姓之间早就传遍了,说凤鸣花盛开的第二天,那作恶多端的朱二去了趟香积寺,回来之后就是个半疯了。

    听说是被佛头吓成了这个样子。

    传说陈硕真有神灵护体,那这香积寺的菩萨,莫非也是听神女授意,所以才如此惩罚恶人的?

    “睦州...有救了啊!”

    “等知道了神女是谁,我们定要好好追随她,将神女留在青溪县,世世代代保佑我们!”

    “没错没错,真是老天开眼!老人们都说睦州有天子基和万年楼,说这块土地上有龙气萦绕,如今看来,果然是非同寻常。”

    “......”

    说书人点到为止,不再深讲。

    毕竟在这天高皇帝远的睦州地界,造反的故事可以不避讳,朱家人却不能轻易得罪。

    他静等看客们尽兴议论完,便一甩袖子,开始了下一个故事。

    方金芝收回视线,看向身边坐着的这些富贵之人,只见他们脸上的神色不似普通百姓那般明朗,有的面色严肃,凝眉深思,有的则是摇晃着空无一物的大脑袋,乐呵呵傻笑,真以为自己只是听了个好玩儿的仙姑娘娘的故事。

    “哥哥,我们走吧。”

    方金芝对此处已经毫无留念,她从袖口取出一两银子,轻放在说书人的盘子上。

    然后在说书人的谢赏声里,和方天定一起离开了这个摊位。

    走在来往的人群之中,方金芝心情不错的地拍了拍方天定的肩膀,“哥哥这件事办得不错,没有暴露身份吧?”

    她乱世沉浮二十余年,辅佐女帝在漫天火光中杀出一条血路,砍掉那些昏庸君主的头颅,收服丧国的百姓,让他们放弃抵抗臣服于女帝脚下时,也曾不止一次用过类似的招数。

    她知道,在绝境之中,往往只有神才能给人带来希望。

    这是一条动摇民心的好计策,在天澜国是如此,在大宋朝也一定适用。

    只是如今时机未到,万一朱家人察觉出这故事中的不妥,追究起来查到方家头上,那可就不好了。

    方天定笑道:“妹妹放心,当时我拓印好话本,是在县城街上随便找到几个小乞丐,给了他们几个炊饼,让他们替我把话本和银子交到说书人手上的,全程未曾和说书人直接接触,而且和小乞丐说话的时候,我也以袖掩面,未露真容。”

    “嗯,哥哥行事谨慎,日后必有裨益。”

    方金芝又问:“只是这里的说书人,看到话本和银子,就知道该怎么做了吗?”

    方天定得了妹妹夸赞,稍稍有些得意,不自知地耸了耸肩,才回答道:“这些勾栏里说书卖唱的艺人,大多都是走南闯北,四处游历惯了的,他们见过的世面,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多。如此明显的示意,他们自然是一看就懂。”

    方金芝赞许地看了哥哥一眼。

    她过去也算是阅才无数,一个人能不能用,她很快就能做出判断。

    现在真正能支持她为将来筹谋的人只有一个方天定,他虽然资质平庸,却好在可以完全信任,也能把交代给他的事情办好。

    这就够资格留在方金芝身边了。

    方天定护着妹妹走在街上,见她好像没什么目的,便好奇问道:“妹妹,咱们现在到哪儿去?”

    那样子,不像是当家做主的长子,倒有点对方金芝唯命是从的感觉,话音之间透着唯诺,甚至还有一丝丝畏惧。

    方金芝却是对这种语气熟悉得很。

    “难得天气放晴出门一趟,我想随意走走,也能了解几分大宋朝的风土人情。”

    她负手走在街道上,虽然容貌娇俏,但打扮朴素,窄袖上衣搭配一条淡青色罗裙,头上只插了一支玉簪。

    于勾栏里一众浓妆艳抹女子的衬托下,略显寡淡,因而并没引起过多注意。

    方金芝身形小巧,身手又好,躲闪间巧妙避开行人,在拥挤的巷道上行走畅通无阻。

    走着走着,就和方天定拉开了些距离。

    眼看妹妹越走越快,方天定恨不得一把推开挡路的人,可又怕惹是生非,只能奋力追赶,一张俊脸都憋得通红。

    好不容易,看到妹妹停下了脚步。

    他气喘吁吁地赶上去,抬袖按了按头上的汗,问道:“妹妹为何停下了?”

    “哥哥可听到了这戏台上女子的唱曲儿声?”

    方金芝蜷缩手指打着拍子,暖阳下,她像猫儿一样享受地眯起了眼睛,赞叹道:“端的是歌喉婉转,高低紧慢恰到好处,如同枝上莺啼一般!”

    没想到,这大宋朝的茶水不怎么样,曲子却是悦耳美妙。

    “走,咱们进去看看,定要给这姑娘送上几个赏钱。”

    方金芝说罢,抬脚就往里去。

    入内之后,才发现这家戏台不仅外头围着人山人海,里面也已经是座无虚席。

    她左右看看,靠着围栏处站下,开始欣赏台上的表演。

    台上女子一袭白衣,虽无倾国倾城之貌,但也算长相标致,樱桃口,杨柳腰,杏脸桃腮,正抱着一把琵琶边弹边唱,歌喉清亮,曲音醉人。

    一曲作罢,她放下琵琶,甩一甩宽袖,又开始翩跹起舞,舞姿曼妙,引得台下频频叫好。

    方金芝陶醉地欣赏完,跟着众人一起拍掌叫好。喝彩过后,才注意到传入耳边的那些污言秽语。

    “这姓白的女子色艺双绝,若能与之共度一夜良宵,那还真不失为一桩幸事。”

    “这还不容易?为了几个赏钱就能到戏台子上抛头露面的主儿,只要银子给够,还怕她不乖乖跟你回府?只不过啊,李兄你家中不是已经姬妾成群了吗,再来一个,你还能消受得了吗?哈哈哈,李兄你可要悠着点,莫损坏了身子。”

    另一人适时插话:“你懂什么?李兄可是个读书人,如何能纳个来路不明的戏子做妾?更何况,这女子如此风骚,早不知被人吃过多少回了,李兄家产丰厚,还在官府里有人,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何必捡别人吃剩下的呢!”

    几人不停地说闹打趣,脸上都挂着猥琐的笑。

    方金芝听了几句便听不下去了。

    她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才将翻涌而上的厌恶感压了下去。

    满屋男人围看一个女子卖艺,这种画面在方金芝看来虽有些荒唐,倒也不是无法接受。

    可这几个男子言语中透出的轻蔑,实在是令她深感不适。

    可她又明白,男子为尊,女子像物品一样活着,这就是这个世界的规则。

    不论是飘摇江湖的卖艺女子,还是深宅大院里的夫人小姐,甚至连后宫里身份尊贵的嫔妃,说到底都是如此,并没有什么区别。

    方金芝睁开眼睛,见台上的白衣女子听到这些话不仅没有不悦,反而低头羞怯一笑,眉眼间波光流转。

    这个模样,看在方金芝眼里,就像个木头人一般僵硬麻木。

    叫好声渐渐弱了下去,女子朝戏台边站着的老者看了一眼,老者立即会意,拾起地上的盘子,按喝道:“看官喝彩道是过去了,我儿且走一遭,看官老爷们都等着赏你呢!”

    女子笑着从老者手中接过盘子,施施然走下戏台,到第一排坐着的看官面前福身作揖。

    第一位官人,大方地赏了她一锭银元宝。

    女子见之眸子微亮,马上喜笑颜开,柔柔说道:“秀英谢官人赏,官人慷慨。”

    听到这句话,方金芝心下微动。

    书中的一些片段突然在她脑海中浮现......

    这女子姓白,名秀英。

    白秀英......

    难道她就是《水浒传》中那个因诬告插翅虎雷横,被其一刀夺去性命的白秀英?

    注[1]:陈硕真,唐代浙东农民起义女首领,中国史上女性称帝第一人,资料参考百度百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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