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候佳音

    “白秀英......”

    方金芝完全没料想,竟然会在睦州遇见她。

    书中描写白秀英原是东京人士,在汴梁卖唱时曾和一个官员相好。

    后来那官员转任郓城县知县,白秀英父女便也跟了过去,在郓城县开起勾栏,这才有了后来,她和在郓城县衙门当都头的雷横碰上,起冲突后被其打死街头的遭遇。

    方金芝稍稍愣了一会儿,又想起刚才方天定的话:“这勾栏卖艺的人,走南闯北,四处漂泊的居多。”

    现在距离雷横失手打死白秀英应当还有些时日,看来,这白秀英父女在追随那位知县之前,也曾有过一段四处游历的时光。

    思绪间,白秀英已经在坐着的看官们面前走完了一趟。

    她端着沉甸甸的盘子,又笑眼盈盈来到方天定面前,屈了屈膝柔声念道:“财门上起,利地上往,吉地上过,旺地上行,这位大爷,手到面前,休教秀英空过。”[1]

    方天定转头看向妹妹金芝,见她点头,才将手伸进袖筒,抠抠索索摸出几颗碎银,扔在面前的铜盘上。

    白秀英垂眼一瞧,脸色登时就有些不甚好看。

    方金芝也是有些无奈地叹了一声。

    这几颗碎银,和盘子里那些又大又亮的金银元宝相比,实在有些寒酸。

    不过她也能理解哥哥的心境。

    为了家中生计,为了养活漆园帮工们,方天定近来一直省吃俭用,自然不乐意在打赏艺人这种事情上使银子。

    白秀英抿了抿唇,挤出一个十分勉强的笑,轻声道了句谢,头也不回地就转身。

    “诶,秀英姑娘!”

    方金芝叫住了她,“你怎的不到我面前来?”

    白秀英闻声回头,见说话之人竟是个比自己还矮半头的黄毛小丫头,不由有些轻蔑,“小丫头,你不在家里绣花,跑到这勾栏瓦舍来作甚?”

    “到这里来自然是消遣,不然还能是为何?”

    方金芝一面从自己腰上挂着的钱袋子里拿出一锭银元宝,一面笑着说道:“白姑娘曲音动人,舞姿曼妙,这十两银子聊表小女子钦佩之情,还望白姑娘笑纳。”

    看到银子后,白秀英眼睛倏地睁大,整个人愣怔一瞬。

    还是她的老父白玉乔先反应过来,上前一步夺过女儿手中的托盘,乐呵呵来到方金芝面前,满脸堆笑,褶子都堆到了一起,说道:“哎呦呦,我说今日出门见着几只喜鹊,原来是要遇到贵人,老汉替女儿谢姑娘赏了。”

    白秀英也回过神来,恭恭顺顺向方金芝行了一礼,“多谢贵人赏赐。”

    “不必客气。”

    方金芝将银子置于盘中,眼神一直凝着白秀英,看都没看那老汉一眼,道:“听口音,秀英姑娘不像是睦州人士,不知还要在睦州待上多久?”

    白秀英答道:“小女子是个打踅的行院,四海为家,今到睦州已有月余,预计再待半月便走,到苏州立勾栏,等在东南转过一圈,再回故乡汴京。”

    “嗯,我知道了。”方金芝莞尔一笑。

    白秀英和她对视一眼,打了个机灵,依旧无法适应这种奇怪的感觉。

    过去她领赏,面对的都是男子,被趁机揩油都是常事。

    这还是她第一次收女子的赏钱,恐怕也是第一次,有人单纯因为她的才气而打赏她。

    方金芝点点头不再多言,转头对方天定交代,“哥哥,我们走吧。”

    方天定应是,两人并肩离去。

    白秀英望着他们的背影看了好一会儿,还是没琢磨透这兄妹俩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直至当天夜里,她在榻上翻来覆去,才终于想出了一个可能。

    那位年轻的小娘子,定然是哪个富贵人家的嫡女,在家中受尽宠爱,而她身边那个“哥哥”,可能是那家的一个庶子,否则的话,怎么会有哥哥比妹妹穷,还对妹妹言听计从的呢......

    *

    出了勾栏,兄妹俩在县城采买了些药材,又在一家茶馆稍坐,听了些其他的趣事异闻,这才预备回家。

    返程的牛车上,方天定有些心绪不宁,时不时望妹妹一眼,数次张口,又犹豫地闭上嘴。

    方金芝正安静想事情,身边人却总不安分。

    她只能无奈问道:“哥哥有什么想说的?”

    方天定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妹妹,你为何要重赏那个卖唱的白姑娘?”

    他实在是有点不解。

    那日从县城回来,方金芝就把在林府的遭遇和方天定说了。

    当时她拿回了五十两银子,可现在半月不足,就已经挥霍了个精光。

    若是这钱花在刀刃上倒也无妨,可她尽是买了些吃食衣物,到勾栏里逛了一趟,光是赏银就打赏出去十几两。

    方天定担心妹妹不了解家里的情况,试探着又提醒一句:“如今家里情况不容乐观,爹爹的伤还需要调养,漆园百废待兴,收成不好,帮工们的工钱却月月都不能少......”

    “哥哥莫急,银子马上就来。”方金芝打断了他的话。

    “来?如何来?”方天定呆呆愣住。

    凝着妹妹脸上确信的表情,他不禁有些诧异,难道附在妹妹身上的那位“女天相”,不仅武功高强,智慧过人,还精通演算,能预言未来?

    方金芝没有答话,而是仰头望了望天。

    江南初夏阴雨连绵,暑热也伴随着一场场雨水升温,空气闷热潮湿,这样的环境下,尸体放上一个时辰便会开始腐烂,不消过上一两天,定会奇臭无比。

    不论如何熏香遮掩,都不可能遮得住这气味。

    “哥哥安心,就快到了,我们只管静候佳音便是。”

    方金芝端坐在晃晃悠悠的牛车上,语气淡然,言语内容也简洁,却莫名有一股令人信服的力量。

    方天定不再多问,只是心里多了一丝好奇。

    若他们日后真要起事,银子是必不可少的东西。

    在家静等,难道真的会有银子从天而降?

    *

    此后的两日时光,就像村口溪水一样潺潺流淌,无波无浪。

    经过邵氏的悉心照料,方腊的腿伤已经好了大半。帮工们送来一根拐杖,他经过熟悉,已经能拄着拐在屋中缓慢行走。

    漆园的一应事宜,暂时由方天定接管,而方金芝则把自己关在屋里,整日研读此前从县城买回来的书籍。

    一半是出于过去手不释卷的习惯,一半也是为了更多了解属于这个世界的义理。

    方天定心里一直挂念着妹妹预言的“银子找上门”一事,可他左等右等,就是不见任何事情发生。

    就在他开始隐隐对方金芝的能力产生怀疑的时候,青溪县内却发生了一桩轰动了整个县城的大案!

    林老员外病故,林公子迅速将其入殓,停尸未满七日,便欲匆匆将父亲下葬。

    不知是谁向县官老爷报告了此事,县官老爷觉得事有蹊跷,便亲自前往林府查看。

    谁知这一查,可是不得了!

    原来林老员外的死根本就不是因为得病,而是林公子指使婢女在其屋中熏烧毒草,致其父亲中毒而亡!

    林公子当场被抓去县衙审讯,据说他抵死不认,苦苦受了一番刑罚过后,被暂时收押进了大牢。

    林家可是青溪县首富,林老员外在此地更是德高望重,此事一出,便立刻传遍了大街小巷,人人闻之惊愕。

    方天定慌里慌张跑回家,敲门后走进妹妹房间,“金芝,林家出事了!”

    方金芝正搬了把椅子坐在窗前,趴在窗沿上读书,闻言抬起头来,“哦?出了何事,哥哥讲来听听。”

    方天定便把刚才在村口听村民们讲述的情况向妹妹复述了一遍,末了担忧道:“金芝,你曾去林府给老员外瞧过病,官府不会查到咱们头上吧?”

    他的脸色不怎么好看,因为着急奔回来,嘴唇也干燥起了皮。

    “青溪县谁不知道县官老爷是朱家的走狗,万一这件事查到咱们,朱二想起旧仇,指使县官老爷借此事诬害方家,那可就大事不妙了。”

    方天定急得直冒汗,方金芝却异常镇定,甚至眉梢还带了点喜色。

    她笑着倒了杯茶递过去,“哥哥莫要着急,朱二要是忘了菩萨的警告,还敢再来招惹,大不了就让菩萨再出面吓他一次,又是什么难事?”

    她示意方天定先坐下休息,说道:“我这里倒是有件好事,哥哥可想听听?”

    听着妹妹的话音,方天定慌乱的心绪渐渐安定下来,连忙问道:“什么好事?”

    方金芝狡黠一笑,“之前说过的银子,这可就要到喽!”

    *

    是夜,一轮明月高悬空中,铺洒下大片大片的银辉,为暗夜中的堰村披上一件熠熠生辉的外衣。

    夏夜寂寥,只有蝉鸣声阵阵,合着偶尔响起的一两声狗吠。

    村民们劳作一天,此刻都酣然入睡。

    一个身影却悄悄溜进村子,徘徊一阵子后,来到方家院外。

    纵身一跃,翻入院中。

    借着月光,那人挨个窗户看了一遍,最终停在西厢,方金芝的卧房门前。

    “咚咚。”

    来人轻轻敲了两下房门。

    过了一会儿,不见回应,稍加犹豫后,他便用一把小刀插入门缝轻轻一抬,只听到“砰”一声闷响,销门的木闩应声落地。

    “吱呀——”

    屋门被推开。

    来人抬脚跨过门槛,半个身子刚进屋,耳边便响起“噌”的一声响。

    是擦亮火折子的声音。

    他震惊抬头,黑乎乎的屋内,顷刻间已被照亮。

    方金芝将火折子递给方天定,让他去将烛台点着,自己则托着下巴,借着幽幽烛光,开始打量起眼前这位意料之中的“不速之客”。

    注[1]:“财门上起,利地上往,吉地上过,旺地上行”取自《水浒传》第五十一回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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