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玄虚(十)

    方金芝短暂地出了会儿神,但念及时间有限,她便没再多问,只是将随身带进来的篮筐取下来放在了地上。

    篮筐里是一个双层的食盒,上层有一只油滋滋的烧鸡和几个大馒头,虽然凉了,但依旧香气诱人。

    下层一打开,里面则突兀地存放着墨水和纸笔。

    方金芝以食盒作为桌案,将宣纸摊开。对上林公子不解的眼神,她缓缓开口说道:“朱二释放证人,说明他有想还你清白的意思,但想必林公子也清楚,朱二在青溪县的所作所为其实都是受朱勔指使,林家之事自然也不例外。”

    “他肯放过你,朱勔却不一定同意,这也就是为什么近来那么多户人家都收到了朱二的赔偿,而你却仍被困在狱中,且一点风声都没听到的原因。”

    林公子心中的欢喜霎时间被冲淡,他凝眉点了点头,面色沉重道:“姑娘所言不错,谋害林家乃是朱勔背后指使,朱二自己是做不了主的。”

    方金芝接着道:“所以,如果公子还信得过我,许我三分之一家产的承诺仍然作数,便请您立下一纸字据。只要我拿到字据,便会亲自找到朱二,献给他一条妙计,到时候不仅林家能够平安度过这场风波,朱勔等人还会从此对你感恩戴德,永无后患。”

    “哦?是什么妙计有如此大的威力?”林公子身体前倾,急切地问道。

    方金芝勾了勾唇角,没有言语。

    这是她和林公子交易的筹码,自然不能轻易往外说。

    林公子怔了一瞬,明白过来。

    他低下头,开始仔细斟酌起来。

    与此同时,外头廊道上响起差拨们沉闷的脚步声。

    “林公子,我们只有一炷香的探视时间。”方金芝提醒了一句。

    林阿贵蹲在主人身旁,看看方金芝,又看看自家主人,劝说道:“主人,阿贵相信方姑娘,她有这个本事。”

    脚步声愈来愈近,林公子终于不再犹豫。他执起笔,洋洋洒洒写下了一张字据。

    林阿贵咬破手指,让主人用自己的鲜血按下指印。

    不多时,方金芝就怀里揣着还没完全晾干的字据,和林阿贵一起离开了牢城。

    丢下了随身的银两和笨重的食盒,她只觉得一身轻松。看了眼依旧大亮的天色,方金芝提议去不远处的勾栏里歇歇脚,喝口茶,待林阿贵的体力恢复一些,他们再雇辆马车回堰村。

    “好。”林阿贵的回答没有一刻停顿。

    最近在青溪县勾栏,说书人的摊位前,最受欢迎的故事仍是有关神女的传说。

    只不过因为朱二遭遇的怪事,让说书人变得更加大胆起来,讲完凤鸣花开放、神女降世的故事后,他们便紧接着说起朱府闹鬼,字里行间暗示这二者之间的关联,引得围栏外的老百姓们频频称好,直呼“大快人心”。

    方金芝和林阿贵一路听着百姓们的议论,来到白秀英卖艺的台子前落座。

    白氏父女到青溪县已有月余,虽然看客不如一开始那样众多,但台前依旧是热闹非常。

    方金芝要了一壶茶并几碟点心,还没坐多久,就被正在台上咿呀作唱的白秀英发现了。

    白秀英眼里闪过惊喜之色,立即朝方金芝屈膝行了一礼。

    方金芝点了点头,以示回礼。

    白秀英于是垂眸娇媚一笑,一曲终了,又拿出琵琶开始弹奏。她琴技高超,婉转的曲音袅袅流动,收获了一浪接着一浪的喝彩声。

    方金芝心情很好地听着曲儿,好像十分放松,过了一会儿才端起茶盏喝茶。

    余光瞥见身体僵直、脸上写满了不适应的林阿贵,她噗嗤一笑,将一碟红枣糕推到他面前,“你之前流了那么多血,多吃些枣糕,对身体有好处。”

    林阿贵二话不说捡起一块,像完成任务一样塞进嘴里,认真地咀嚼起来。

    方金芝又给他倒了杯茶,“慢些吃,你家主人在狱中境况好转,暂时不会再受折磨,我们的时间还很充裕。最紧要的,是你要先把身体养好。”

    林阿贵费劲地吞下枣糕,垂下眼睛“嗯”了声,像个做错事被教训的孩子。

    方金芝又多看了他几眼,才叹口气收回视线。

    这个少年身手不俗、做事缜密,最难得的是有一颗坚定的忠心。

    这样的人正是方金芝现在所需要的,只可惜,他已经被林公子完全驯化。

    方金芝从未真心想帮林公子过。

    她很清楚自己应该和什么样的人为伍,而且也只会为自己和方家谋划。

    所以,待到林家最终结局来临的那一日,恐怕林阿贵会与她反目成仇也不一定......

    “方姑娘。”林阿贵突然木木地唤了一声。

    方金芝转头,见他正直勾勾盯着和他们相隔不远的一桌人。

    她顺着林阿贵视线的方向望了过去,轻声询问:“怎么了?”

    林阿贵朝方金芝耳边凑了凑,小声说道:“那个身穿青色圆领锦袍,腰束革带的男子,就是柴进。”

    听到柴进的名字,方金芝心脏又是猛地一跳。

    她迅速找到了林阿贵所说的那个青袍男子,他看上去年纪不大,二十五六模样。生得确是唇红齿白,俊美无俦,一双微微上挑的丹凤眼,衬出几分独特的风流气。

    虽然穿着并不华贵,青袍花纹朴素,只用一顶银冠束发,但常年习武练就的紧实身材,以及与生俱来的贵胄气质,还是让他在人群之中格外显眼。

    柴进和几个小厮模样的人共坐一桌,好像并没有注意到林阿贵的存在,他们喝茶听曲儿,有说有笑,十分惬意。

    方金芝悄悄观察了他一会儿,将柴进的长相牢牢刻进脑海里,并且在心中给他贴上了“天字第一号危险人物”的字条。

    虽然柴进在梁山一百单八将里只排到了第十位,可对于方金芝来说,他却是最最需要提防的一个。

    毕竟书中自己全家就是栽在了他手里,实在是不得不防。

    她交代林阿贵不要和柴进对视,以免被他发现,恐怕会徒生事端。待白秀英一曲弹完,开始端着盘子讨赏时,方金芝又让林阿贵趁乱偷偷溜了出去,在外面等着自己。

    柴进出手阔绰,命手下赏了白秀英一个银光闪闪的大元宝。

    白秀英千恩万谢,媚眼如丝地望向柴进,见他只是淡笑,并不是十分热情,便敛了心思,朝下一位看客走去。

    在场也有一些跟随官人出来消遣的夫人娘子,白秀英识相地略过了她们,行至方金芝面前时,却突然驻了步。

    “姑娘,您又来了。”白秀英说着柔柔地行了一礼,然后抬起头,用亮盈盈的眼神望着方金芝。

    她倒不是贪方金芝的赏钱,只是上次对这个小姑娘印象太过深刻,所以想借机和她多说几句话罢了。

    方金芝微微一笑,“几日不见,秀英姑娘的琴艺更加精进了。”

    “哪里是几日,都快有一月了。”白秀英嗔了她一眼。

    方金芝尴尬地咳了两声,道:“我记得上次秀英姑娘说过,再过半月就要去往苏州?”

    白秀英点头,“姑娘来得及时,我与父亲明日便要启程,今日是在青溪县的最后一场了。”

    “那我可真是来着了。”方金芝笑着从袖筒掏出一个荷包,放在了白秀英的赏银盘子上,“出门带银子不轻便,这对金镯子请秀英姑娘收下,权当是为姑娘父女二人前往苏州的路途添些盘缠了。”

    白秀英能感觉到盘子上增加的重量,如果真的是金子,那可是相当大的一笔钱。

    长长的睫毛颤了两下,她一时讶然,也忘了维持脸上娇媚的表情,僵硬地抽出一只手,想拿起荷包一探究竟。

    就在指尖要触碰到荷包的时候,方金芝突然握住她的手腕,“秀英姑娘,此处人多眼杂,恐会被人看到惦记,你还是下场之后,独自找个隐蔽些的地方再看吧。”

    白秀英走南闯北,自然也清楚身上带着这么多银钱,万一被人盯上会是件多么危险的事。

    她只是一个可怜的卖艺人,走投无路才带着年迈体弱的老父亲四处漂泊。他们父女俩手无缚鸡之力,又没有靠山,要是真被强盗歹徒盯上,只能是白白吃亏,弄不好连命都要丢掉。

    白秀英感激地望了方金芝一眼。

    她不明白这个看着比自己还要年轻几岁的小姑娘为何会对她这么好,但却也是打心眼里萌生出浓浓的谢意。

    白秀英还要回台上唱几句词,方金芝没再逗留,赏了她之后便出去找到林阿贵,两人一起走出勾栏,坐上马车离开了。

    台上,几句谢场词唱过,白秀英在青溪县的最后一次卖艺也就结束了。

    她和父亲收拾好行囊,回到下榻的客栈,第一件事就是将自己的屋门关好,偷偷打开那个早已被她藏入袖中的荷包。

    里头果真是一对雕刻着花纹的金镯子,不是很粗,但拿在手心掂上一掂,少说也能有五两金子了。尤其那做工实在精致,白秀英喜欢极了,爱惜地将镯子捧在手心,一遍又一遍地抚摸。

    她默默下了决心,一定要将这对镯子收好,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拿它换钱。

    卖艺多年,白秀英收过的赏钱不计其数,可她却总觉得方金芝给的赏钱很不一样。上次方金芝赏的那个银元宝,也被她单独收了起来。

    仿佛只有这些赏钱,才是她真正用自己的歌声换来的。

    她捧着金镯子摩挲了好一会儿,才又拿起那个荷包,想将镯子重新放回去收好,可是拿起荷包后,却听到里面传出纸张摩擦的沙沙声。

    白秀英一愣,随即将荷包张开,果然见里面有一张被折得四四方方的字条。

    展开字条,里面只写了八个字。

    白秀英读过之后,眉眼间先是泛起疑惑,而后转为了震惊和沉思。

    “女儿,你在里头干啥呢?”父亲的声音隔着屋门传了进来。

    白秀英肩膀一抖,连忙将字条折起来,重新收进了自己袖中,“没什么,我这就出去!”

    “快点出来,明日便要出发去苏州了,咱们还有好些东西没整理呢。”父亲的语气里透着几分烦躁。

    白秀英又胡乱应了几声,收拾收拾走了出去。

    和父亲一同整理行李的时候,她一直心不在焉,脑子里乱糟糟的,不停琢磨着字条上的那八个大字——

    南安北乱,富贵害人。

    *

    另一面,方金芝乘坐的马车踏着下午的阳光,一路驶到了城门口。

    快要出城时,她却突然叫停,掀起车帘,讪讪对车夫说道:“真不好意思啊大哥,我内急,先去那边客栈借用一下茅厕,麻烦您稍等片刻。”

    车夫摆出一副理解的表情,摆了摆手,示意方金芝快去快回。

    方金芝轻轻跳下车,又转头掀开帘子,冲林阿贵道:“下来!”

    林阿贵睁大眼睛,“姑娘去茅厕,我...我......”

    “要你跟着你就跟着,哪儿来的这么多废话!”

    她伸手一拽,连拉带拖地将林阿贵拉下车。

    林阿贵受伤使不上力气,只能任由方金芝牵着走进客栈,一张俊脸红得像熟透的柿子。

    来到茅厕门前,他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方金芝一把拉了进去,然后“砰”一声关上了门。

    “方姑娘!”林阿贵惊讶得不知所措。

    方金芝看着少年涨得通红的脸颊,突然起了玩心,一步步朝他走近,直到两人之间只剩下半步不到的距离,连对方的呼吸声都能清楚听到。

    “方姑娘...你......男女授受不亲!”林阿贵将脸别到一边,用同样通红的耳朵对着方金芝。

    方金芝没忍住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以前拜过的那些师父难道没教过你,做杀手,要时刻注意隐藏自己的行迹吗?”

    林阿贵回头,愣愣问道:“姑娘的意思是,我们刚才被人跟踪了?”

    “嗯。”方金芝点点头,“从离开勾栏开始就一直有人跟着咱们的马车。如果我所料不错,跟踪我们的人,应该和上次刺伤你的人,伺候的是同一个主子。”

    听到这话,林阿贵面容逐渐变得沉肃。想起受伤的经历,情绪翻涌激得他咳嗽了几声,平缓下来后,他才顶着一张由红转白的脸,问方金芝道:“姑娘知道刺伤我的是谁?”

    “如果我没猜错,就是柴进。”方金芝说。

    “柴大官人?可他为何......”林阿贵眼里写满了疑惑,轻轻摇晃着脑袋,“方姑娘有所不知,柴大官人是江湖上有名的豪侠,他行侠仗义,处处为人称道,又和我无冤无仇,因何要做这等暗算别人的阴险之事?”

    林阿贵的表情告诉方金芝,他自始至终从来都没怀疑过柴进。

    方金芝只能在心中暗叹,看来林阿贵是真的不了解自己主子的真面目。

    林公子与柴进,可以说根本就不是一路人。

    柴进的兄弟遍布五湖四海,又经常收留行路的商旅。

    林老员外去世,他可能早就听到了消息,林公子与官府中人时常来往,想必柴进也是有所耳闻的。

    他只要稍加推想,或者命人前来打听打听,就一定能够觉察出此事的不妥之处。

    若他是个不讲情义之人,也许会在拒绝林公子的求救后就置身事外。

    可现在看来,柴进对此事还是有些兴趣的。

    如果他真的要掺和此事,只会是想要查清楚林老员外去世的真相,替老员外报仇,而不是帮助林公子这个不孝的子孙。

    不仅不会帮,他甚至还会因为林公子是个与官府沆瀣一气的不义之人,反过来再在他身上多踩一脚。

    柴进让林阿贵陪自己游猎拖延时间,又在他返程营救林公子时派人追杀,无非就是不想让林公子得救,所以故意使出的手段罢了。

    “这个答案你日后自然会知晓,眼下当务之急,是想办法甩掉那个烦人的尾巴。”

    透过门缝,方金芝观察了一下外面的情形,见那个尾巴果真没有跟进客栈,八成是听说了她进来上茅厕,所以在店外等候。

    她眼珠子骨碌碌转了一圈,“咱们从后门溜走,出了城再雇一辆牛车回去。”

    *

    半个时辰后,柴进的小厮无功而返,回到了他们落脚的客栈。

    “马车到了城门口,那两个人突然跳下来,急匆匆跑到附近一家客栈里,说是要借用那里的茅厕......小的想着人有三急,这也是合情合理,就没有多想......”

    “她是个女子,小的要是尾随她进去,恐怕会被客栈掌柜当成坏人给盯上,担心暴露,小的就只是在客栈外等候,可左等右等,也不见他们出来,等小的反应过来不对劲进去寻找的时候,客栈里头已经没了人影……”

    小厮哭丧着脸,一五一十地向柴进交代完刚才的情况,就低下头,乖乖准备领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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