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弄玄虚(十一)

    柴进正拿巾帕擦拭着打猎用的羽箭,目光专注。

    等小厮战战兢兢将事情讲完,他将羽箭轻放于桌面上,掀起眼皮看了过来。眼神中没有恼怒,反而漾着抹非同寻常的光芒,嘴角噙着一个笑。

    “如此说来,林庸最终还是找到了帮手。”

    林庸便是林公子的大名,柴进也是最近才得知这个名字。

    林老员外是个大善人,生前常常接济穷人。江南地区常发水灾,又有贪官污吏盘踞,朝廷的赈灾款根本发放不到百姓手中。

    百姓们遭灾后难以维持生计,林老员外身为当地首富,就多次代替官府开仓放粮。因为他的存在,青溪县百姓少受了很多苦,人人都对他很是尊敬。

    柴进也因此对老员外十分钦佩,主动去信与之结交,渐渐的又有了生意往来。

    可就是这样一个积德行善的好人,却突然间生了怪病,死得这样不明不白。

    柴进只是稍微派人查了一查,便发觉老员外的死并不简单,怀疑是他的儿子林庸监守自盗,只不过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林庸天真地以为朱勔只是想从林家捞到点好处,却没敢想,朱勔看上的是林家的全部家产。

    柴进看不上林庸的奸恶嘴脸,所以拒绝了他的求救,并且有意顺水推舟,让他干脆去给老员外陪葬。也正是出于这个念头,柴进才会命人跟踪射伤林庸派来传信的手下林阿贵,想断绝林庸的后路。

    只是他没想到,林阿贵竟然如此忠心,拖着受了重伤的身体逃回了青溪县,还迅速找到了新的帮手。

    刚才勾栏里听曲的那个小姑娘,虽然表面看上去人畜无害,可行事却有几分古怪,让人觉得不同寻常。

    “小的无能,请主人责罚。”小厮又把脑袋垂下去一点,十分自责地说道。

    他曾是主人最得力的手下,可最近不知怎么回事,仿佛被下了降头一般,竟然连连失手......

    柴进沉吟片刻,依旧没有责怪他,“你此番虽然没能探明那女子的身份,却也试探出了她行事机敏绝非常人,左右已经知道了她的衣着相貌,差几个人去附近的村子里找一找,林庸还在牢中,他的手下既然和那个女子在一起,他们便一定不会待在离青溪县太远的地方。”

    “是!”

    主人给了将功赎过的机会,小厮立刻振作精神,领命而去。

    柴进独自留在客房,又拿起羽箭,一遍一遍地擦拭起来。表面平静,内心却莫名有些期待,唇角的笑意迟迟没有退散。

    他很好奇,林庸找来的这几个人,究竟能在青溪县翻起怎样的浪花。

    *

    转眼又过去两日。

    因为私自带林阿贵进城,方金芝被爹爹罚了一个月不许出门,这次她依旧不吵不闹,撒着娇把爹爹哄好,就乖乖待在自己房里看书写字。

    女儿如此乖顺,反倒让方腊有种吃了哑巴亏的感觉。

    前几次的经验告诉他,女儿虽然表面上听话,但只要她想出门,不管门上有多少道锁,也不管院子里有多少人看着,她都能照样来去自如。

    方腊骂也骂不成,打又舍不得,只觉得一口闷气憋在胸中,十分的不快!

    好在自己的腿伤一日日见好,而且近来虽然女儿不乖,儿子天定却是懂事得很!

    拿着朱二送还的五百两银子,方天定主动向方腊提议扩建和修整漆园,另外还要再招收一批帮工,将漆园的生意发展起来。因为方腊腿脚不便,方天定特意说明这些事情全部交给他来办,让方腊不用操心,只管安心在家养伤。

    经过这一场风波,方天定彻底放弃了科考做官的念想,决意老老实实待在家中,和父亲一同照料漆园。

    这让方腊心中很是慰藉。

    在世人眼中,入仕做官是平民子弟出人头地的唯一办法,方腊过去也是这么想的。可在看过了那些官员的丑恶嘴脸后,他却不愿让自己唯一的儿子去与那些奸诈小人为伍了。

    定哥儿已经年满十七,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

    他主动提出分担漆园的事务,方腊也乐得让他借此机会好好锻炼一番,毕竟早晚有一天,漆园是要传到定哥儿手里的。

    看着方天定每天早出晚归,忙得脚不沾地,方腊一面感慨儿子长大了,一面放宽心在家休养,盯着女儿金芝不让她出去乱跑。

    可他没想到,平静悠闲的日子才过去两天,第三天一大清早,家中就来了位不速之客。

    邵氏早晨干完家里的活儿,擓着针线筐想去隔壁找李大娘缝衣闲话,刚走出自家院子,就见不远处一顶轿子摇摇晃晃朝方家而来。

    轿子前前后后跟着十来个人,前簇后拥气派得紧。

    邵氏定睛一瞧,见其中还有一个熟面孔,正是不久前来方家还钱的刘五,朱二的贴身小厮。

    如此一来,轿中之人是谁,便显而易见了。

    想到这里,邵氏吓得双腿一软,慌忙跑回屋中去找方腊。

    “当家的,朱府的人又来了!”

    邵氏紧张地喘着气,结结巴巴说道:“还、还有一顶轿子,跟着好多仆人…会不会是朱二亲自来了?”

    “朱二?他又来做什么!”

    方腊正悠闲地盯着桌上的棋局,闻言面色猛地一沉,握着棋子的手指也控制不住地开始发抖。

    上次见面,朱二命人打断了他一条腿,要不是正好碰上金芝病后突然习得了医术,说不定他这条腿就彻底废了,终生要与拐杖相伴,和废人也差不了多少。

    朱二是个无恶不作的泼皮混蛋,偏生他还有个备受皇帝宠幸的叔父,不管如何作妖,都没人敢反抗一句。

    方腊有妻子儿女,还有一整个园子的帮工需要养活,为了他们,他只能在面对朱二的欺辱时忍气吞声,默默承受。

    时间一久,这种隐忍就变成了习惯。

    以至于现在虽然知道朱二已经弃恶从善,但只要一听到这个名字,方腊依旧会感觉到深深的不详。

    思绪间,院子里已经响起了说话和脚步声。

    过了会儿,刘五呼喊的声音透过门窗传入屋中,“方腊,二爷来了,你还不快出来迎接!”

    邵氏一听,急得眼眶都变红了几分,“当家的,这可咋办呀!”

    在她心里,方腊就是她的天。

    不管遇到再大的事,她都相信丈夫一定会有办法。

    方腊撑着椅子站起来,沉声说道:“我出去看看。”

    邵氏连忙上前搀扶着他,用最快的速度往屋外走。

    好不容易跨过门槛,却听到旁边西厢房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方金芝纤细窈窕的身影风儿一样在眼前闪过,抢在他们前面去到院子里,只给两口子留下一句:“爹娘回屋吧,朱二爷是来找我的。”

    方腊和邵氏愣在原地,瞪大眼睛看着朱二走下轿子,和自家小女儿有说有笑地聊了起来。

    “当家的,这...这是怎么回事......”邵氏惊得眼睛都忘了眨,只觉得眼前的场景太过荒唐。

    她的小金芝,怎么会和朱二这个恶棍说上话?

    而且,两人还好像很熟悉的样子?

    她身旁,方腊却在短暂的愣怔过后,发出了闷闷的一声冷哼。

    还能是怎么回事!

    一定是金芝趁着他不注意的时候,又偷偷溜出去了呗......

    方腊长长吐出一口气,交代道:“你去给客人沏一壶好茶,然后随我到书房里待着,让金芝和朱二在正堂谈吧。”

    说罢,他便转身往书房里走。

    邵氏有些不放心,但也知道丈夫这么安排一定是有道理的,她担忧地朝女儿方向望了一眼,还是依照丈夫所说,钻进灶房开始烧水沏茶。

    院子里,方金芝乐呵呵地和朱二打了声招呼。

    一听到她的声音,朱二立即掀起轿帘,弯腰下轿,嘴上说着:“方姑娘,你可得帮帮我!”

    方金芝眨了眨眼睛,十分懵懂的样子,“我看二爷气色比之前好了不少呀,难道又遇上什么麻烦了?”

    “麻烦倒谈不上,就是碰到了一个难题。”朱二一边摇头,一边重重叹出一口气。

    方金芝偷瞄着他的脸色,笑道:“二爷先请进屋,咱们坐下来慢慢说吧。”

    二人进了正堂,朱二的仆从们守在院子里。因为主子出发前的交代,他们丝毫不敢造次。

    邵氏端来茶和蜜饯,担心地叮嘱了女儿几句,然后才不依不舍地去到书房回避。

    周围没了其他人,朱二鼻头一皱,开始哭诉起来,“方姑娘,自从那日你深夜赶来将菩萨的旨意告知于我,我便决定洗心革面,以后再也不做伤天害理的事!可咱毕竟也是受制于人,想赎罪,谈何容易啊......方姑娘,不知林家的事情你可听说了?”

    “有所耳闻。”方金芝点头,“听住在隔壁的邻居,李齐大哥说的。”

    朱二脸上的肥肉抖了抖,面色有些尴尬,“都是我丧良心,之前为了陷害林公子,找来李齐逼他作伪证,菩萨显灵后,我已经将他放回去了。”

    说着,他又叹了一口气,“可放走李齐容易,想放过林公子,就没那么简单了。前几日我写信向叔父说明情况,他遣亲信过来将我臭骂了一顿!叔父还说,如果不能替他将林家的家产谋划到手,我以后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如此看来,此事确实艰难。”

    方金芝的语气也凝重了几分,蹙眉说道:“其实此事若是换作了其他人,也许还并不是很打紧。可林老员外是睦州地界很有名气的善人,夺他的家产,恐怕会是一件极损功德的事,可能做几十件好事都弥补不回来呢!”

    “我也是这么想的。”朱二指着自己圆圆的胖脸,委屈道:“你瞧瞧,这几日为了林家的事,我愁得吃不下睡不好,整个人都瘦了一圈。思来想去,实在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所以才想来问问方姑娘你,不知菩萨最近可曾给过你其他的什么指点?”

    方金芝老实地摇头道:“没有。”

    朱二眼里的希望迅速被失落掩盖,却听方金芝又说:“不过既然二爷如此苦恼,我可以再去香积寺上一次香,祈求菩萨再次托梦,为二爷指点迷津。”

    朱二一听,心说这个做法说不定真的有用。

    毕竟所有怪事都是从他们上次去过香积寺之后才陆陆续续开始发生的,冥冥之中在指引他的那位菩萨,说不定就住在香积寺那尊断头的佛像里头。

    朱二抱拳,感激道:“那就拜托姑娘了,要是真能替我要到菩萨的指点,朱二一定重谢。”

    “二爷不必客气,我也权当是替家人积善行德了。”方金芝莞尔一笑。

    二人商议完,朱二便起身告辞。

    次日上午,方金芝为了把戏做全,便收拾了一个随身的小包裹,揣上一点香火钱,预备再去香积寺走一趟。

    方腊放心不下,可听女儿说了个中缘由之后,又明白他不能阻拦。这一趟香积寺,金芝是非去不可的。

    他思索片刻,命人将一头扎进漆园的方天定给喊了回来,还有李齐和另外五六个帮工,让他们跟着一同前去。

    方金芝推辞不得,无奈只能同意,带着一行人浩浩荡荡前往香积寺。

    佛像显灵的传言流传出去后,香积寺的香火比过去更加旺盛了。牛车还没靠近寺前,就已经能远远看到寺庙里窜动的人头。

    方金芝下了牛车,让帮工们站在十步之外,方天定和李齐一左一右跟在自己身后,缓缓向庙堂入口处走去。

    “施主,老衲在此恭候多时了。”

    刚跨步进去,她就瞧见了上次找自己要赎金的那个老方丈。老方丈就站在大门附近,仿佛一早就知道她要来似的,早早地候在了那里。

    他微垂着头不敢看方金芝,行着佛礼的双臂微微颤抖,额头上挂着几滴汗珠,不知是因为暑热还是因为惧怕。

    老方丈一定没有想到,上次还在被朱二欺负的方家兄妹,如今却成了二爷的贵客。

    昨日朱府特地来人交代,说方家的女儿今日要来寺里上香,让他们好好招待不得怠慢。担心方金芝因为上次的事记恨自己,老方丈又窘又怕,可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守在门口迎接。

    方金芝瞥了他一眼,也恭恭敬敬地回礼,“方丈不必多礼,您特意在此等候,想必是朱二爷让人来过了?”

    “是,姑娘请随我来。”方丈说着,迈步在前头带路。

    方天定警惕地看着老方丈的背影,凑近妹妹耳边道:“金芝,朱二这么做,是不是对咱们生疑了?他特意让这老和尚等着,是不是想看我们究竟是否真的会来?”

    方金芝扯唇一笑,“哥哥多虑了,朱二并没有那么聪明。”

    见她成竹在胸,方天定便不再多言。

    老方丈将几人带到寺庙后方一间较小些的庙堂,自从佛头断裂,那尊佛像便被转移到了这里。前来修复佛像的工匠还在路上,僧人们便将佛像和佛头并排摆在了屋子中央临时用木桌拼接而成的平台之上。

    庙堂内空荡荡的,只有一尊破碎的佛像,画面看上去有一丝诡异,仿佛某种神秘的祭祀现场。

    方金芝点燃了三炷香,朝着佛像虔心叩拜,随后将香插入香炉,又跪在垫子上双手合十,口中振振有词,不知在默念什么。

    隔着一扇窗户,柴进遥遥望向屋里那个纤细的身影,眉心微微皱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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