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也巧，柴进来到青溪县后，先在勾栏里听了说书人讲的故事，又让手下找当地百姓打听了一些情况，很快便对有关香积寺佛像的轶事产生了兴趣。

    于是在县城里待了几日之后，他便带着两个手下亲自前来一探究竟，不料想竟又一次在这里碰到了那日勾栏里见过的女子。

    柴进于是尾随方金芝去了后面的小佛堂，看到了她和老方丈交谈，以及参拜断头佛像的怪异举动。

    他身后，一个小厮也探头探脑地瞥见了几抹屋内的景象，不由瘪着嘴缩了缩脖子，疑惑道：“主人，这也太奇怪了吧！放着外面好端端的佛像不拜，林公子为什么要派人专程到后面来拜这尊破损的佛头呢？”

    柴进收回视线，默了片刻，答：“恐怕不是林公子让她来的。”

    “什么，不是林公子？”小厮纳闷地歪了歪脑袋，“可这女子不是林公子的手下吗？不是林公子，那还能是谁指使她的？”

    “你这脑子何时才能有点长进？”柴进轻斥了一句，声音里却没有真的怒意。

    小厮跟随柴进多年，知晓自家主人的好脾气，因而不仅没有惧怕，反而仍旧是嬉皮笑脸地抓了抓鬓角，讪讪道：“小的愚笨，还得多跟在主人身边学学！”

    柴进面色温和，仿佛带着若隐若现的笑意，眸色却深不见底，让人轻易捉摸不透。

    他不再理会小厮，又朝窗户的方向看去，只见那个纤柔的身影已然从垫子上站了起来，又和老方丈说了几句话后，就转身朝门口走来。

    柴进一个眼神示意，小厮便紧紧跟在他身后，两人快步后退消失在长廊之中。

    小佛堂内。

    方金芝双手合十，恭恭敬敬朝老方丈道谢：“今日多有叨扰，这些微薄的香火钱，聊表诚意，还望大师笑纳。”

    语落，一旁站着的方天定便将出门前备好的五十两香火钱取了出来，递到老方丈手中。

    老方丈表情惶恐，立即摆手想要推辞，可转念一想，女施主都说了这是供奉给寺庙的香火钱，既是香火钱，便是施主的功德。他若是推诿，便是阻拦施主积攒功德，似乎更加不妥。

    思虑一番后，他只能一边丝丝冒着汗，一边诚惶诚恐地接下来，口中不住地说着各种好话。

    “施主行善积德，功德无量，菩萨定会保佑......”

    方金芝及时打断了他，“多谢大师吉言，时候不早，我们便先行告辞了。这尊佛像颇为灵验，还要劳烦大师好生看管，早日将它修缮如初。”

    “这是老衲的分内之事，请施主放心。”

    方金芝笑了笑，和方天定李齐一起走了出去。见跟来的帮工们一个不少都老老实实等在外面，清点完一遍人数，一行人便准备离开香积寺。

    出发之前，方金芝朝空荡荡的长廊处望了一眼，又很快收起了目光。

    *

    回堰村的路上，一行人又是浩浩荡荡。

    偏僻安静的乡野小道上，五六个壮汉牵着一辆牛车缓缓驶过，即便路旁有茂密的树丛遮掩，这样的目标也实在太过显眼，几乎无所遁形。

    方金芝盘腿坐在牛车上，一只手托着下巴，表情很是有些惆怅。

    方天定和李齐并排坐在她对面，眼睛都直勾勾地盯着她看，脸上写满了不解与好奇。

    一个是挺拔俊朗的亲哥哥，一个是清秀文弱的小药郎，凑在一起的画面可以说是赏心悦目，但方金芝此刻却完全没有心思欣赏。

    她不自觉噘着嘴，秀气的眉头微微蹙起，一会儿换一个坐姿，最后干脆大咧咧地曲起一条腿，将胳膊搭在膝盖上，重重叹出一口气。

    “唉！”叹气声中饱含着无奈。

    方天定和李齐对视一眼，然后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

    他们都没搞清楚方金芝叹气的理由。

    今日出行不就是为了去拜一拜那尊佛吗，明明事情完成得很圆满，可金芝却又为何显得不太高兴？

    “妹妹，”方天定试探着开口询问：“是有什么不妥之处吗？”

    方金芝下意识咬了咬下唇，没有回答。

    她无暇顾及哥哥的疑惑，仍被困扰在脑海里的难题之中。

    今日柴进在香积寺找到自己，难道真的是偶然？

    柴进专程跑到青溪县的目的究竟为何？

    他的出现，到底会不会影响到自己的计划？

    方金芝下的是一盘通天的大棋，如今对局才刚刚开始。

    她还未来得及为己方铺设好坚实的棋盘，万一柴进此时介入搅局，很可能导致前功尽弃。

    方金芝在脑中一遍又一遍地演算着每一种可能，却最终发现自己并不能得出一个确切的答案。

    她对柴进了解太少，所以能够据此作出的判断也很少。

    这种不确定感让方金芝感到更加不安，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连身下牛车的摇晃都没怎么感觉到，直到哥哥将她抱下车，方金芝这才堪堪回过神来，整个人仿佛着了魔似的，一言不发朝自己房中走去。

    “砰”的一声，屋门阖上。

    方天定与李齐面面相觑，眼里都写着疑惑，搞不懂究竟发生了什么。一路上他们询问金芝的话语，也都没有得到任何答复。无奈之下，两人站在院子门口闲谈了几句，也只得各自回家。

    方金芝站在自己屋中，透过微微打开的细小窗缝，偷偷观察着那个藏在树上、正朝方家院子里探头探脑的鬼祟人影。

    过了一会儿，那个人影闪入林子里，隐匿了踪迹。

    方金芝这才关上窗子，沉沉吐出一口气。

    这下自己和方家算是暴露在柴进眼里了，现在她能做的，只有祈祷柴进能够置身事外，不要让这件事再节外生枝了。

    *

    日头西转，又过去了几日。

    李齐拿着方天定给的银钱购买了许多常用药材，又在漆园里挑选了一间清净的小屋，便带着自己的行李细软住了进去。

    方金芝从哥哥口中听得此事，便趁着一日雨后，天气难得带了几分凉爽，在家收拾出了一个包裹，亲自赶来漆园看望。

    漆园东侧有一片空地，这里并排坐落着两排房屋，是帮工和他们的家眷居住的地方。

    如今这里正在修缮，还要再扩建出一排新房，漆园内部也要在原本的基础之上，再多建几间储存木材的小屋出来。

    方天定拿着妹妹给的二百两银票，又陆陆续续招了一些新帮工进入漆园。他们多是遭到官府迫害、被逼流浪无家可归的年轻男子，家中都还有老弱亲人需要照顾。如若再寻不到一条生路，他们唯一的选择，恐怕就是投奔土匪、落草为寇了。

    方天定按照妹妹的指示将他们带到漆园来，给了他们一份每月都有固定月钱的正经营生，并且出钱让他们在漆园里多建些房屋出来，准许他们将家人都带进来居住。

    这样的事情，于这些走投无路的可怜人而言，无异于天神恩赐。

    他们无不对方家千恩万谢，纷纷扛起工具，没日没夜地盖起了房子。酷暑炎热，他们却好似不知疲倦，个个脸上挂着笑，明明刚吃上几顿饱饭，却仿佛有着使不完的力气。

    老帮工们见状，也在获得方腊的允许后，暂时放下了照料漆园的活计，加入到建造房屋的队伍之中。

    闲暇时间，他们一遍遍地告诉那些新人，园主方腊是多么豪侠仗义，他们都是走投无路，被方腊接济救助后，才算获得了新生。方腊是他们的救命恩人，明明可以让他们签下卖身契，然后没日没夜地干活，可他却从未强迫他们签过任何东西。相反，方腊对待他们，就像对待自己的亲兄弟一般，逢年过节会给他们放假，漆园收成好了，还会给他们多发些月银。

    要是谁家的孩子天资聪颖，在识字读书上有天赋，方腊会主动出钱，让这些孩子们到村子里唯一的学塾里念书。

    邵氏也经常送些吃穿给他们的家眷，方腊的一对儿女也聪明伶俐，从来对他们都是亲切得紧。如今方腊还特意找来一个小郎中待在漆园，专门为帮工和他们的家人瞧病，简直让他们受宠若惊......

    即便是这两年，漆园被应奉局抢掠，方家不仅颗粒不收，还倒赔出去不少钱，方腊也未曾少过他们一文钱工钱。

    新来的帮工们听说了这些事，都觉得自己简直是遇到了神仙！

    原以为他们命如草芥，却没想到这样一位富有的园主，竟会如此关心他们的死活！

    不过几日，这些年轻人便默默将自己的忠心掏给了方腊，带着满身的干劲，将一滴滴汗珠挥洒在漆园的土地上，以此来回报园主的恩情。

    漆树暂时没了人照料，可它们却依旧生长得郁郁葱葱。和江南百姓水深火热的生活不同，这些树木展示着惊人的生命力，细细的枝干仿佛想要冲破天际，直入云霄。

    方金芝给帮工们带来了邵氏熬的一大锅梨汤，分给众人后，又去李齐的屋子里转了一圈儿。

    小小的木屋坐落于漆园一角，离帮工们的住处很近，却又隔了些距离，很是有几分清净。

    一进屋，便是扑鼻而来的药香，闻起来有几分宁心安神的效果。

    “李齐大哥，让你待在漆园，实在是有些委屈你了。”方金芝看着有些简陋的小屋，柔声说道。

    李齐连忙摇头，“妹妹千万莫要再说这样的话，方叔叔肯收留我，是李齐三生有幸。”

    说句实话，能过上这样的日子，他不知道有多欣喜。

    不仅能天天回家照看老娘，还能经常见到金芝妹妹。虽然现在两人都已长大，不能再像儿时那样亲近，可每次看到金芝那张依旧带着几分稚气的娇俏脸庞，他就会想起过去那段平静而美好的时光，就仿佛找回了早已失去的快乐。

    方金芝从随身的包裹里掏出几本医书，放在了李齐桌上，“这些是我精挑细选出来的书籍，李大哥虽然在药铺待过多年，熟识药理，可行医治病只靠用药是远远不够的。漆园清闲，无事的时候，你可以仔细读一读这些书，若是有不懂的地方，随时来问我。”

    要想造反起事，人手是最最重要的。

    如今漆园的这些帮工个个都对方家忠心耿耿，更是一笔不可多得的财富，必须要好生珍惜，避免因为不必要的疾病损兵折将。

    方金芝虽精通医术，但帮工人数日渐众多，单凭她一个人的力量是不够的。李齐要是将医术学成了，不仅能在漆园帮上她的忙，日后还能发挥更大的用处。

    李齐上前几步，抬手珍重地抚摸着那些书本，惊奇地发现其中几本竟然是他一直想看却无钱购买的书籍，惊讶之余，心头又涌出一抹暖流。

    “李齐大哥，你还这么年轻，总不能一辈子待在漆园里！等你学成，我就去和爹爹商量，让他出银子在县城里开个医局，许你在那里当掌柜！”

    方金芝笑靥如花，语气也十分随意，可她的话却像一颗石子，“咚”的一声砸入李齐心中，激起了一层又一层的涟漪。

    贫穷的家境，败坏的世风，让李齐从小便养成了随遇而安的性子。他一直觉得自己能活着就够了，从未敢有过什么大的志向。

    自知欠了方家太多，李齐下定决心要兢兢业业替方叔叔守着这座漆园，为帮工们治病，让他们能够安心干活，用一辈子的忠诚守护来偿还这份恩情。

    却没想，方叔叔和金芝妹妹竟然早就替他想好了出路，为他做了如此多的安排......

    即便再无念无想，李齐终究也是个二十出头的男子汉，到底还是有些热血在的。

    听方金芝这么一说，他立即感觉到体内斗志翻涌，肩膀上的担子一下子重了起来。

    拥有一家归他掌管的药铺，这不正是过去在药铺做工的每一个深夜，他曾悄悄在心里做过最为盛大的梦想吗？

    李齐小心翼翼地将那几本厚厚的医书捧在怀中，眼里泛着莹润的水光，郑重地点了点头，“妹妹放心，我一定好好学，不会辜负了方叔叔的恩情，更不会...辜负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