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风波(七)

    午时刚过,林府宅院。

    方才下过一场雨,雨势凶猛,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便已停歇,眼下日头又是毒辣得狠。

    地上还残留着没被晒干的水坑,阔气的院子被炙烤得雾气蒸腾,天气闷热异常。主子们大多都在午憩,婆子小厮们就在这雾气的掩映下倚在廊前昏昏欲睡,只有几个年纪尚轻的婢女凑在一起窃窃私语说着闲话。

    林公子劫后余生,如今正在府内养病。

    林府难得恢复了往日秩序井然的模样,阖府上下都在享受着这失而复得的午后偷闲时光,不料门外突然却突然传来一阵骚乱声,打破了院内的一派宁静。

    看门的老家院打着哈欠从藤椅上站起身,甚是不耐烦得朝大门边走去。

    “谁啊,大中午的扰人清梦,知不知道这是在谁家府邸门口!”

    老家院一边嘴里嘟囔着,一边懒洋洋地取下门栓,双手用力推开大门。

    攒足力气正欲开骂,却被眼前景象惊得一瞬间呆住,迷瞪的三角眼突然睁大,支吾了几声,却说不出一句囫囵话来。

    “你...你们......”

    老家院揉了揉困倦的睡眼,目光由浑浊转为清明,直直盯着面前乌泱泱的人群。一滴汗珠顺着他的额角悄然滑落,身上灰色粗布袍子的遮盖下,老家院两条细腿抖若筛糠。

    倒不是他没见过世面,实在是眼前这个场面太过骇人!

    黑压压一群壮汉站在府外,队伍从大门一直排到了街巷,人头数都数不清,最近的一位与他只有半步之遥,此刻正一脸正色地喘着粗气,气息将老家院的羊角胡须吹得上下抖动。

    壮汉们个个手持木棍勾刀,一双双凶巴巴发着光的眼睛直勾勾盯着老家院看,直看得他浑身汗毛倒竖,恍惚间还以为自己到了阴曹地府,见到了众鬼阎罗。

    老家院脑袋里一片空白,只剩下了一个字:“逃!”

    二话不说,他后退一步想将大门阖上,可还没来得及使力,只听得“铮——”的一声,跟前一位大汉用刀把抵住了府门。

    老家院吓得猛一哆嗦,和那位大汉对上眼,又被大汉牛眼圆睁的模样给吓了一跳,连连后退几步,“扑通”一声坐在地上。

    “你们,你们是什么人?!来此作甚?这里...这里可是林府!我们老员外声名远扬,乃是十里八乡最出名的乡绅,便是,便是县令老爷都要敬上三分......”

    许是一时被吓得失了神智,老家院惊慌之下,竟又将已然病逝的林老员外抬出来壮胆。

    寂静悠闲的午后被老家院一声哭喝划破,很快便有几个正在附近偷懒的家仆被惊醒,急匆匆赶了过来。一见门外如此阵仗,却又都顿时被吓退了回去,竟没有一人敢上前将老家院搀扶起来,只留他一个孤零零倒在林府照壁前的空地上,沾了半身的泥水。

    方金芝躲在几个帮工身后看戏,见帮工们一言未发就将这素来狗眼看人低的老家院给吓了个半死,不由得偷偷在心里发笑。

    笑够了,又觉得这无辜的老家院着实狼狈,她便决定见好就收。

    方金芝从密密麻麻站着的帮工们中间挤了出来,一溜烟跑到大门前,朝里头望了一眼,然后摆出一个十分歉意的表情,搓着袖子对地上的老家院说道:“哎呦,吓到您了吗?可真是不好意思!”

    她回头指着身后的帮工们,笑眯眯道:“这些都是在我家漆园帮工的大哥,今日随我和哥哥来县城给几户人家送木材,正巧我们送完木材找林公子有事要谈,所以才让他们一并跟了来。

    都怪我思虑不周,适才惊吓到您了,您还能不能走路,要不我出钱找个郎中来给您瞧瞧?”

    老家院抬头看向方金芝,认出这是之前来过府上的方家姑娘,这才用手捂住胸口,喘了好几口粗气,算是恢复了精神。

    听完方金芝的解释,他也终于不再害怕,后知后觉地开始觉得羞臊。

    两人说话的功夫,周围已经聚集了不少府人。

    方才这些人都和老家院一样,以为是有什么人上门寻仇滋事,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眼下见只是虚惊一场,众人的胆子也就大了起来。丫鬟婆子们头对头掩嘴偷笑,有几个性子顽劣的小厮干脆一手掐腰,一手指着老家院放声大笑起来,“哈哈哈,这个老泼才!主人千不该万不该叫你守门,这下好了,全青溪县都该知道咱林府的狗最是怕人了!”

    一阵哄笑声随即响起,老家院脸色涨得通红,再看向方金芝的眼神就充满了埋怨,“姑娘若想来寻我家少主人,随身带一两个仆从也就罢了,如此乌泱泱的来一群人,要我们如何招待?再者说,街里乡亲看到了,也该在背后议论我们林府了。”

    方金芝正在和众人一起发笑,闻言止住了笑声,只是一双眼睛依旧弯得如同月牙一般,“老人家,是小女子的错,我这厢再给您赔一次不是!要是不想被乡邻议论,还烦请您进去通报你家主人一声,待我把事情办妥,自然会带着帮工们离去。”

    好一个伶牙俐齿的丫头!

    老家院心气不顺地又瞪了方金芝一眼。

    明明是她带着一群大汉登门,行事不妥在先,现在倒成了自己通报迟缓的错了。

    偏偏,他还真就担不起如此大的罪责!

    “我去通报少主人,你且先在门外等候,切不要让这些蛮汉轻举妄动。”

    老家院不情不愿地从地上爬起来,快速抖了抖袍子上的脏水,就扭身向正堂走去。

    众人见此处热闹已尽,便也预备朝各处散去。

    可还没来得及迈开步子,就听到了一个肃然低沉的声音:“发生何事了?”

    众奴仆识得这是自家少主人的声音,不由得大惊,纷纷驻足垂下了脑袋。

    林庸从正堂屋里缓步走了出来,边走边冷眼看着奴仆们,斥责似的询问道:“大中午的,你们因何聚在此处哄笑?”

    老家院离他最近,闻言讪讪地用手指向府门外。

    林庸顺着老家院手指的方向看去,见方金芝立在门边,身后还跟着众帮工,他步子一顿,脸色瞬间变得阴沉起来。

    “方姑娘?”林庸的声音又冷下去几分,细长的眸子微微眯起。

    他一改过去在方金芝面前谨小慎微的谦恭态度,虽然仍旧略显病态,却端手立于台阶之上,居高临下地睨着方金芝,语气透着十分的不满,“你这是作何?”

    方金芝仰起下巴与林庸对视,见他面上仍带病容,应是还在府中休养疗伤,听到门口的骚乱声才起身赶了出来。

    她眼珠子转了转,发现看热闹的奴仆们仍在左右,但除此之外并不见那些府兵,便笑了笑冲林庸说道:“林公子贵人多忘事,咱们之间可是有个约定的,如今我答应的事已经做到,您是不是也该兑现当初许诺我的条件了?”

    林庸紧紧皱起眉头,目光扫视一圈聚在周围的奴仆,沉声说道:“林府乃是此地名门,身为林家主人,我应下的事自然会做到。只是如今我才归府不久,诸事繁多且尚在病中,是以略有耽搁。方姑娘如此大张声势而来,莫非是疑我会耍浑赖账不成?”

    “林老员外广行善事,声名远扬,林公子身为林家后人,自是不会做出那等有辱门风之事。”

    方金芝故意将声音抬高,少女脆生生的清亮嗓音响彻林府前院,清晰地传进在场每个人的耳朵里,“方家远居村郊,来一次县城实属不易,恰逢今日进城送货,卸货之后有了这些空车空箱,正好可以再运些东西回去。择日不如撞日,不如林公子今日就将承诺兑现,也省得改日贵府的仆人们还要耗费力气到乡下跑一趟了。”

    众人的目光齐齐转向林公子。

    除了林阿贵,林府没人知道主人得救的内情,自然也就不知主人与眼前这位年纪轻轻的小娇娘定下了什么约定。大家只觉得这个场面实在稀奇,因而看向林庸的眼神也充满了好奇。

    林庸的脸色在一道道视线的注视下变得阴云密布,语气也透着浓浓的不耐烦,“我方才已经说过,眼下诸事繁多而且病体未愈,恐无暇立即操办此事。姑娘还是请回吧,此事日后再议。”

    方金芝眉梢微挑,意味深长地望了林庸一眼。

    刚才她没有当着众人的面道出约定内容,原本是打算只要林庸配合,就为他再留一丝颜面。

    可林庸果真没有让她失望。

    他出狱已有数日,给县里大小官员府上都送去了谢礼,却只字不提分家产的事。若他是诚心兑现承诺,断断不会如此行事,更不会在方金芝找上门后,还态度如此敷衍,意欲拖延了事。

    方金芝最厌恶的就是纠缠不清。

    因而在确定了林庸的态度之后,她便也不再遮掩,开门见山说道:

    “不过是分出三分之一的家产,让管家自去张罗,您最后过目一遍便是,何须林公子贵体劳烦?要是府内现银不够,也大可不必担心,不论是银两银票,还是房契地契,甚至是首饰细软,我们都收得,之后自去变卖,不劳公子您费心。”

    说罢,方金芝两手一抱,往林府大门门框上一倚,唇角挂笑看着林庸,大有一副拿不到钱就不打算走的架势。

    院子里响起了窃窃私语的声音。

    奴仆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一脸的骇然。

    老员外仙逝不过也才几月时间,尸骨未寒,少主人竟将府内三分之一的家产许诺给了外人?

    且不说损失这么多钱财会对林府造成多大影响,这件事单单只是传出去,就已经足够让满府上下面上无光了。

    众人的视线再次聚焦在林公子身上,只见他面色阴郁,以手抵唇重重咳了几声,向众人斥道:“都在这里愣着作甚?林府可不稀得养着这么多闲人。”

    奴仆们闻言作鸟兽散,不敢有丝毫留恋。

    不一会儿,该在前院的不该在前院的,都齐刷刷走了个干净。

    家仆们一走,林公子也不再装作奄奄病态,脊背一下子挺得笔直。他抬手轻轻拍了两次掌,立即有几个身穿黑色劲装的护卫从他身后冒了出来。

    几个护卫个个身强力壮,腰间佩刀,顷刻间便护在了林公子身前。

    “刺啦——”

    长刀出鞘,寒凉的刀片暴露在日光下,发出刺眼的银色光芒。

    方金芝认出最前面的那个便是林阿贵,不由在心底叹息一声。

    果然,纵使她有万分不想,终究还是走到了要与林阿贵兵戎相见的地步。

    “方姑娘。”

    林公子微微抬起下巴,神情中染上了几分傲慢,“若你不像今日这搬咄咄逼人,带着数百门客上门胁迫我就范,或许我还能看在你曾去狱中为我送饭的份上,施舍方家一些钱财给你,可是如今......”

    他冷冷扫视了一遍门外立着的帮工们,见这些人虽然生得壮实,但却不过都是些乡野莽夫,手中的兵器也都是木棍,或是干活用的锄头镰刀之类,与他林府训练有素的二百余名府兵相比,实在是不值一提。

    林庸于是更加底气十足,洋洋得意地说道:“如今你恬不知耻,竟狮子大开口想讹诈林家家产,就休要怪我不客气了。”

    说着,他用手指向府门外,冲身边的几个护卫交代道:“把这些无耻乞丐都给我撵出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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