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风波(九)

    午后阳光将空气熏烤得闷热异常,林府门前两拨人僵持不下,气氛亦是剑拔弩张。

    林庸初时没听懂方金芝的言下之意,只觉得她表现得过于淡定,似乎对今日之事颇有把握。林庸担心方金芝还留有后手,心下生出一股隐隐的不安。他一时走神,腿脚也不受控制地踉跄了一下,好不容易才稳住心神,重新抬头朝前方看去。

    见方金芝的目光正落在林阿贵身上,林庸怔了一瞬,顿时满心骇然。

    他怎的把这茬给忘了!

    自己在狱中这些时日,全赖林阿贵给方金芝传信才得以周旋他成功脱身,这两人近来频繁见面,林阿贵还在方家住了一段时日,自是不可避免变亲熟了不少。

    虽然他不怀疑林阿贵的忠心,但凭借方金芝的机敏程度,万一调查了林阿贵的身世,那可就大事不妙了......

    思及此,林庸的嘴唇变得愈来愈苍白。

    这么多年来,父亲和他为了培养林阿贵这身武艺,相继出钱寻了五六位师父,监督林阿贵日夜苦练,为的是在这不太平的世上给自家性命添一层保障,可不是为了养虎为患,自食苦果啊!

    为了验证内心猜测,林庸努力稳了稳气息,沉声试探方金芝道:“主人对它恩重如山,无缘无故,即便是猛虎,又怎会做出叛主之事呢?”

    “果真是无缘无故吗?”

    方金芝轻笑一声,瞥了眼林阿贵,犹豫片刻,终究还是没将他的身世戳破,“十月胎恩重,三生报答轻。主人的恩情再重,能比得过生身父母吗?”

    “你...!”

    林庸后退一步,脸色霎时间变得惨白,不可置信地嗫嚅道:“你是怎么......”

    “林公子想问我是怎么知道的?” 方金芝微微挑眉看了过来,唇角勾着浅淡的笑,语气里也带着几分戏谑,“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林家偌大一个府邸,有着这众多门徒,还有全县百姓的关注,若是生出了些腌臜事来,想瞒住,自然是难上加难。”

    方金芝意味深长地斜眸看了林阿贵一眼,又回头直勾勾盯着林庸,眼神倏然变得锋利,“喏,前几天我就恰巧听说了一桩十五年前发生在林府的‘轶事’,不知林公子可有兴趣听上一听呢?说起来,您还是这桩‘轶事’的主角呢。”

    “不,不要说!”林庸突然发疯似的怒吼起来。

    众人被他的反应惊到,纷纷看了过来。

    林庸失神无措地转动着眼球,在触及林阿贵目光的那一刻,整个人仿佛被火烫到似的猛地一颤,步履慌乱地连连后退了几步。

    站稳后,林庸彻底没了刚才硬碰硬的底气,无力说道:“你不就是想要钱财吗,给你便是了。”

    他用手捂住胸口,缓了一阵子后,才朝林阿贵摆了摆手,“去,把刘管家唤过来。”

    林阿贵没有犹豫,听命离去。

    不出半盏茶功夫,刘管家就跟在林阿贵身后匆匆赶了过来。

    林庸让管家随自己进了正堂,一屁股坐在屋里的红木雕花椅上,随即失魂落魄地交代了起来。

    片刻之后,刘管家表情怪异地走出正堂,唤来几个心腹小厮耳语几句,几人随即四散而去。

    方金芝和方天定相视一笑,也让帮工们搬来两口木箱子摆在院中,优哉游哉在箱子上落座,安静等待管家将整算好的银钱送至面前。

    刘管家带人忙活了半个时辰,申时过后,才总算是结束了忙碌。

    又进正堂和林庸说了几句话,刘管家才面色苍白地走出来,径直走到方金芝面前,颤抖着声音说道:“姑、姑娘...这里是林府名下六家店铺、两座宅院和三个庄子的房契和地契,并上五千两白银银票,还有这五大箱首饰细软,一并都交到您手上了。”

    方金芝接过管家递来的厚厚一沓契纸银票,一张一张仔细验看起来。

    刘管家躬身站在一旁,抬手抹了把额角的冷汗,压低声音接着道:“依照主人的吩咐,已经将林家三分之一的家产赔给了姑娘,不敢有误。另外我家主人还有句话要小的带给姑娘,主人说林家的产业是世代积攒下来的,他实在不愿做那败坏祖宗基业的不肖子孙,是以才一时鬼迷心窍冲撞了姑娘。

    现今主人已经知错,还望姑娘拿了钱财之后能够谅解则个,莫要将事情做得太绝。林家和方家虽然一个在县城一个在村郊,但相距不远也算是近邻,各退一步,日后关系和睦,凡事也能互相有个照应,总好过反目成仇不是?”

    方金芝一直垂眼数着银票,眼皮都没掀一下。

    直至刘管家话音落下好一阵子,她才慢慢抬起头来。

    方金芝没有回应刘管家的话,而是欣赏风景似的环视起了林府这座气派的府邸,眼神悠悠转了一圈,她轻飘飘说道:“刘管家,林府这座宅邸可是比朱二老爷的宅子还要阔气不少呢!”

    说着,她收回视线,目光落在刘管家正在发抖的脸上,“单是这座宅院,只怕就要数万贯不止了吧。”

    言下之意,林家拿出来交给自己的银钱加起来都不足一万贯,连这座宅子的三分之一都不够数,更不可能是全部家产的三分之一。

    “林公子未免也太糊弄了些,是想欺负小女子没见过世面吗?”方金芝的语气冷了下来。

    “这...这......”

    又一滴冷汗顺着刘管家的脸颊流了下来,他支吾几声,才心虚地答道:“姑娘,这座宅院是林家祖宅,是世世代代传下来的,即便将全部家产都赔了个干净,落到只能沿街乞讨的地步,我家主人也不可能将祖宅变卖的,万望姑娘多多包涵......”

    方金芝瞟了浑身抖似筛糠的管家一眼,知晓他也只不过是个被主子推出来挡灾的可怜人,便弯了弯唇角,叹道:“罢,罢!这些就这些吧,堰村路远,我也懒得再来纠缠。

    刘管家,回去告诉你家公子,约定一事就此作罢,我不再追究,但之后若非必要,咱们两家也不必再有来往了。”

    说罢,她最后又望了林阿贵一眼,从木箱上起身展了展裙角,和方天定一起扭头出了林府大门。

    帮工们七手八脚将五大箱首饰细软搬上了车,正准备出发回漆园,就听方金芝又细声吩咐道:“咱们还像来时一样,十人一队分散赶路,避免引人注意招惹麻烦。哥哥,你挑两个机灵些的帮工留下,我有要事交给他们去办。”

    方天定不敢怠慢,急忙叫来两个身板硬朗的年轻帮工。

    方金芝让其他人先带着细软出发,待众人离去后,她和方天定并两个帮工在附近找了家茶铺落座。

    茶铺掌柜很快端上来几碗解暑的汤水,方金芝一边喝茶,一边嘱咐那两人道:“我们走后,你们便守在林府门口,时刻注意府内的一举一动,一旦发现异常,便立刻回漆园告知我和哥哥。”

    方天定目露不解,正欲询问,就见妹妹一抬眼看向自己,表情带着几分严肃,“若我所料不假,林庸七日之内必有异动,林府二百府兵不容小觑,咱们必须早做防范。”

    “何以见得?”方天定连忙凑上前追问。

    方金芝正色道:“林庸本就不甘心分家产,如今我又知晓了当年那个秘密,他既要夺回钱财,又想堵住我的嘴,势必是要孤注一掷了。左右他和县令老爷与朱勔都有交情,即便闹出了人命官司,只要送钱送礼,就能轻而易举逃脱罪责。”

    方天定听了妹妹的话,方才因为得到一大笔钱财而生出的喜悦之情也消散殆尽,神色渐渐变得肃然。

    “果然还是妹妹思虑周全。”

    他沉叹一声,“原以为事情告一段落,没想到接下来才是关键。”

    方金芝不置可否,手指摩挲着茶碗,发呆似的喃喃了一句:“要是堂哥能在林家行动之前赶回来就好了,他那一身好武艺,以一敌百恐怕都不成问题。”

    闻言,方天定面色微变,踟蹰着小声说道:“方杰他虽然武艺高强,但也不过是匹夫之勇,成...成不了大事。”

    方金芝浅浅一笑,没有理会亲哥心里的那点小九九,而是转头从怀里掏出了一锭银子,递给两个帮工说道:“此事事关重大,务必要谨慎小心,不能出丝毫差错,还请二位多多劳心。这些银子当做你们这几日的盘缠,事成之后,必有重赏。”

    “姑娘放心,此事包在俺们兄弟身上。”二人接过银子,朝方金芝拱手一抱拳,便转身走出了茶铺。

    方金芝留了茶钱,也和方天定动身回到堰村,自不必说。

    *

    此后几日,江南又淅淅沥沥下了几场细柔连绵的雨。

    堰村村头的溪水变得丰盈,日日流淌不息,时光也像溪水一样平缓流动,百姓们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生活按部就班,平稳而安静。

    唯独方家漆园内,四处弥漫着与众不同的紧张气息。

    帮工们不再劳作,而是在方金芝的指示下分成了两拨,一拨人负责用石头和废弃木材在漆园外修筑临时的加固围墙,另一拨人则放下锄头镰刀,拿起了弓箭朴刀,练起了排兵布阵。

    占地广阔的方家漆园里,上演起了一派大战在即,箭在弦上的罕见场面。

    方天定更加勤勉地早出晚归,每日要在漆园里待上近十个时辰。方金芝则是依旧整日在房里看书,但也更加频繁地抽出时间来漆园查看。

    兄妹二人就这样一边紧张备战,一边忐忑不安地等待着林府的消息。

    终于在第五日的夜晚,方天定带着两个帮工传来的口信找到了方金芝。

    一进门,他连气都没来得及喘匀,就忙不迭开口:“妹妹,那二人传信说林府这几天一直大门紧闭,少有人进出,但今日却从府内传出了隐约的兵戈声,还有接连不断的脚步声。”

    “看来林庸要准备行动了。”方金芝说着,“啪”一声合起手中的书。

    昏黄的烛光随之摇曳,照亮女孩姣好的面容。原本该是一幅赏心悦目的美人图,可从方金芝眼里流露出的几抹兴奋之色,却让人莫名地感觉不寒而栗。

    “家里所有的钱财都挪进漆园地窖了吗?”方金芝问。

    方天定点点头,“妹妹放心,都已经办妥。”

    “那就好。”

    方金芝勾唇一笑,“明日哥哥就带爹娘一起搬去漆园里暂住吧,别忘了把隔壁李大娘也接上。”

    方天定不假思索地应下,又问道:“那妹妹你呢?”

    “我清晨出发去县城一趟,午后回来与你们汇合。”

    *

    次日深夜,难得的月朗星稀。

    堰村百姓劳作了一整日,此刻都已沉沉入睡,村子里万籁俱寂,只能听到清风掠过草木的声音。

    静谧的天地之间,突然响起了窸窣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由远及近,渐渐扩大,与之一同出现的还有数不清的黑色人影。

    那些人影融在浓黑的夜色之中,只有他们手中的长刀会偶尔显现在月光之下,发出森森刺目的寒光。

    黑色人影紧紧聚在一起,如同一团变幻莫测的黑云,缓慢靠近那个隐匿在黑夜之中的小院。

    “唰——”

    为首一人利索地翻过院子低矮的围墙,擦亮手中的火折子,弯腰慢慢接近屋子。

    过了会儿,他又折返回来,不无懊恼地向林阿贵禀报道:“糟了,方家人恐是早有防备,这个时辰却都不在屋中安睡。”

    林阿贵眉目微沉,随即一脚踹开了并不牢靠的院门,吩咐身后众人道:“进去二十人,给我好好搜。”

    护卫们得令,纷纷涌入方家小院。

    院子实在小的可怜,一眼便能看尽。二十个护卫用了不到一炷香功夫就已经将这里搜了个底朝天,却还是一无所获。

    “阿贵,屋里什么财帛都没有,也没有房契地契,想必是已经被他们藏起来了。”

    “走,去漆园。”

    这个情况早就在林阿贵的预料之中,他没有表现出丝毫慌张,沉声交代众护卫跟在自己身后,便趁着夜色向漆园的方向潜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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