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风波(十)

    漆园这边,早已是严阵以待。

    尽管林阿贵频频交代手下人放轻脚步,但埋伏在小院附近的眼线早已将他们的行迹告知给了在漆园守备的方金芝等人。是以,林府一众护卫刚刚靠近,就见原本漆黑一片的漆园瞬间亮起了点点灯火。

    帮工们手里举着火把,熊熊红光染了半边天,仿佛要将天幕点燃一般,浓重的夜晚霎时间亮如白昼。

    漆园被潦草但却坚固的石头墙保护起来,大门紧紧闭合,百余名帮工手持兵器守在门后,排列成整齐紧凑的阵型。

    放眼看去,竟只有一个孤零零的单薄身影独自立在门外。

    方金芝一袭青衣罗裙,头戴素钗,身形纤瘦娇小,气势却半点不输,正面不改色审视着眼前的二百林府护卫。眼神漠然冰冷,仿佛正在看着一排排死人。

    她昂首挺胸立于漆园门外,面前是密密麻麻的林府护卫,身后是被火光染红的血色夜空。

    女孩稚嫩娇美的面容出现在眼下两兵对峙、一触即发的气氛里,显得那么格格不入,画面壮阔中又透着几分诡谲。

    见此情形,护卫们不由得面面相觑。

    他们原以为漆园帮工们会率先冲出来保护方腊一家,却没想,竟是这样一个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女子挡在了最前方。

    虽然也曾听说这方家小女本领非常,不容小觑,可她再厉害,也只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啊......

    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怎么会有如此独自面对几百敌人,却毫不畏惧的胆识呢?!

    护卫们心中疑惑与怀疑参半,只有林阿贵自始至终未曾露出过惊讶之色。

    其他人不了解方家,以为漆园里不过是些乌合之众,听主人许下了事成之后每人十两银子的赏钱,便欢天喜地地领命前来。

    但林阿贵却清楚,方家绝不是什么好啃的骨头,方金芝也更不是什么有些小聪明的寻常女子。

    他们今日之行,很可能是有来无回。

    林阿贵不忍看着身后这些朝夕相处的兄弟们丢掉性命,却也无可奈何,毕竟他们这些人的命早就是属于主人的了。

    他闭上眼睛,正欲抬起手臂,说出那道将方家人赶尽杀绝的命令,却突然听到一道熟悉的清脆嗓音。

    “林公子今日下的是什么命令?”

    方金芝冷冷笑了一下,“将方家人尽数打杀,抢走所有钱财,然后做下伪证,栽赃给附近山寨的土匪吗?”

    林阿贵愣了一瞬,默然无语。

    方金芝猜得实在太准了,几乎与主人的原话只字不差。

    “林阿贵,你心里清楚,他这是让你们都来送死。”方金芝又说。

    林阿贵深吸一口气,面色紧绷,虽然眼中染上些黯然之色,但表情依旧没有动摇。

    见他如此,方金芝继续循循善诱,“为林庸卖命真的值得吗?阿贵,你口口声声说自己从小无父无母,是老员外和林庸将你收容长大,他们对你恩重如山。可你又是否想过,他们将你养大,教你习武,其实都只是为了他们自己?”

    林阿贵紧抿双唇,“阿贵父母早亡,要是没有主人,早就在路边饿死冻死了。主人庇佑阿贵长大,阿贵理应报答主人的恩情。”

    “即便你的父母就是被林家人逼死的,你也执意要报答他们的恩情吗?”

    方金芝语落,周围的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林阿贵茫然抬眸,像是听不懂她的话一般,不解地皱起了眉头。

    不等他细想,方金芝身后的大门突然“吱呀”一声被推开,又一个矮小的身影从门缝里钻了出来。

    那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妇人,一身农妇打扮,面容沧桑,体态略有些发福。

    借着火光,林阿贵看清了妇人的长相,不由得心下一惊,“张阿娘?!”

    被称作“张阿娘”的农妇听到这一声呼唤,登时眼里就泛起了泪花,“阿贵,是我。”

    “阿娘,你怎么......”

    话音刚刚出口,林阿贵便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了。

    他出生后不久爹娘便辞世了,婴孩时期的他是由当时也在林府为仆的张阿娘代为照看的。

    张阿娘可以说是他的乳母,虽然两人在林阿贵年纪尙幼时就已经分离,可对于孑然一身的林阿贵而言,张阿娘还是他在这世上最亲最爱的人。

    当年分别之后,林阿贵被送去郊外庄子上习武,张阿娘也在不久后出府嫁人去了。

    自那时起两人便没再见过面,至今已有十年之久了。

    林阿贵眼神错愕,语气也变得迟疑起来,“阿娘,你不是出府嫁人了吗?怎么...怎么会在这里?”

    张阿娘黯然垂首,因为情绪激动说不出话,只是抬起袖子默默擦起了眼泪。

    方金芝一边为张阿娘顺着背,一边淡淡说道:“张阿娘嫁的正是如今我家漆园的帮工,她生育的一儿一女,也都养在我家漆园中。你今日带人前来,难道连他们也要一并杀了吗?”

    “我......”

    哽咽片刻,林阿贵猛然抬起头,朝漆园的方向高声喊道:“漆园帮工及其家眷,但凡不抵抗者一律不杀。其他人,格杀勿论。”

    “阿贵,不可!”

    张阿娘声音哭得嘶哑,从方金芝身旁挣开,兀自跑到了林阿贵面前,两只手埋怨似的拍打着林阿贵的胸膛,“你这孩子,怎么能认贼作父,怎么能替害死你爹娘的仇人卖命呢!”

    林阿贵向来□□的身形晃了一下,双手搀扶起张阿娘,恍惚问道:“阿娘,你在说什么?”

    “你的爹娘...孩子,你的爹娘,就是被林家人给逼死的啊......”

    张阿娘抽噎几声,好容易喘过了气,带着哭腔对林阿贵说道:“你的爹爹是当年林府的一个车夫,你娘...则是自小伺候林庸的养娘。林庸长到十几岁时便对你娘起了觊觎之心,那时你娘已经和你爹两情相悦,自然是抵死不从。

    后来,在林庸几番逼迫之下,她便和你爹爹私定终身,还...还有了你。谁知林庸得知此事后仍然不依不饶,还越闹越大,最后惊动了林老员外......

    老员外知道后勃然大怒,认为这是林家家丑,担心此事传扬出去有损林家门风,便对你爹娘起了杀心。他纵容手下人肆意欺辱他们二人,直到他们忍无可忍,相约喝下毒药,抛下你撒手而去......”

    张阿娘的讲述断断续续,掺杂着让人肝肠寸断的哭泣。

    讲完之后,四周已经是寂静一片,只剩下张阿娘呜咽不息的哭声,还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

    “孩子,老员外虽是个善人,但他太看重林家名声,即便有恩于天下人,却终究是有负于你的爹娘。至于林庸......他可是不折不扣的仇人啊!

    阿贵,你要是替林庸报仇送了性命,让我以后如何去九泉之下面见你的爹娘!幸亏今日方姑娘将此事告知于我,才让我有机会将真相说出来,阿贵,收手吧,千万别再被林庸蒙骗了!”

    林阿贵愣愣站在原地,宛如化作了一棵青松。

    夜风徐徐吹过,也只是吹动了他鬓角的几缕发丝,林阿贵连眼睛都未眨一下。

    他依旧维持着搀扶张阿娘的姿势,没有哭泣,没有嘶吼,没有癫狂,只是目光空洞,仿佛陷入了复杂的思考之中。

    许久,他的睫毛才颤了一下,而后缓慢地眨了眨眼睛。

    “好。”

    喉头微微滚动几下,林阿贵郑重地应下阿娘的请求,“阿娘,您在阿贵身后躲好。”

    说罢,他“唰啦”一声拔出腰间佩刀,慢慢地转过了身,将张阿娘和方金芝护在身后,用刀指向了昔日并肩作战的兄弟。

    “林家害我爹娘,此仇不共戴天。自今日起,我林阿贵便不再为林家卖命,转奉方家为主。众兄弟,我与你们情同手足,实在不忍与你们反目成仇,愿意追随我的便放下武器,走到我的身后来,不愿追随我的也不勉强,是回府报信,还是留下完成林庸的命令,都随你们的意。”

    方才张阿娘的抽泣讲诉,众护卫虽然没听得太清楚,但大致的故事也算是了解了。

    他们之中有许多人都是自小和林阿贵一起习武,一起长大的,感情如同亲兄弟般深厚。听了阿娘的话,又觉得林庸实在不仁不义,发自肺腑地替林阿贵不值。

    见林阿贵倒戈,他们便也二话不说地丢了手中长刀,径直朝前走了过来。

    只有少数几个贪财的,不愿放弃在林家油水丰厚的差事,趁人不备灰溜溜地跑了回去。

    躲在门后的方天定见此情形,也终于松了一口气。

    方才妹妹死活不让他跟着一同出来,执意要独自面对来势汹汹的林府护卫,可真是将他吓了个半死!

    他提心吊胆了半晌,见危机已然解除,便再也坐不住,推开大门快步走了出来。

    “方才真是千钧一发,快把为兄担心死了。”

    方天定走到妹妹身边,将妹妹从头到尾打量了个遍,才略带埋怨地说道:“知道妹妹聪明厉害,但日后也万万不可如此固执了。哥哥虽然没什么本事,但要是真的遇上危险,多少也能保护妹妹一二。”

    方金芝莞尔一笑,扭头见张阿娘依旧在抹眼泪,便将自己的帕子递了过去,“阿娘,都怪我勾起了您的伤心事,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您别再难过了。”

    张阿娘感激地接过帕子,伸手拉过一旁的林阿贵,“来,阿贵,咱们给方姑娘磕头。今日你我能重逢,你能认清林家人的真面目,这都是托方姑娘的福。”

    说着,张阿娘作势便要下跪,被方金芝赶忙一把拦住,“使不得!阿娘,这可使不得!”

    方金芝将张阿娘扶了起来,柔柔说道:“您不怪罪我今日勾起您的伤心事,金芝就已经是千恩万谢了。更不必说多亏了您,今日才避免了一场与林家的恶战,您是我们方家的恩人才对。”

    张阿娘还想说什么,可情绪又一次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她张了张嘴,终究还是没能说出话来,只是低头伤心地抽泣。

    “哥哥,你先带阿娘回去休息吧。”

    方金芝示意方天定上前搀扶着张阿娘,又说:“我和阿贵在这里清点一下护卫人数,待会儿也带他们先进漆园里安置,明日再将他们的亲眷都一并接过来。”

    这话既是说给方天定听的,也是说给林阿贵和选择投靠方家的众护卫们听的。

    果然,方金芝话音刚落,护卫之中就传来了一阵阵放心的舒气声。

    虽然听说过方家漆园广纳贤士,可他们毕竟是刚刚还在叫嚣着要取方腊一家性命的人,就算已经降服,也还是担心不被接纳。

    如今听方金芝这么一说,才算是将心吞进了肚子里。

    方天定有些不放心地看了那些护卫一眼,知道自己拗不过妹妹,这才慢吞吞地搀扶张阿娘往漆园里走。

    方金芝扭过脸来,笑着冲众护卫说道:“各位义士好汉,方家虽不是什么豪门世家,但只要是投奔到这里的门客,我们也都定会诚心厚待。今后不求你们以死效忠,只求你们能尽己所能,和方家一起于乱世之中守住这一方清净之地。”

    众护卫从来听到的都是舍身求荣的说法,如今却听方金芝说“不求以死效忠”,难免有些动容。

    加之他们虽然整日训练消息闭塞,却也多少听说过一些百姓们对方腊一家的传扬。

    方家乐善好施,救济周边穷苦百姓,收容流离失所的灾民,不仅善待漆园的帮工们,还对他们的家人都照顾有加,为四里八乡争相称颂,名声早就传遍了整个睦州。

    与自私卑鄙的林庸相比,这样的主子,或许才是他们真正应该誓死效忠的对象。

    “我们愿意追随方家,竭尽所能保护主上!”

    “誓死效忠方腊!”

    “感谢姑娘还想着我们的家人,我等愿意誓死追随方家,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

    一时间,众人的呼喊声如同汹涌不息的海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好!”

    方金芝也被众人的气概感染,用力地点了点头,“能得众位好汉相助,乃是方家的一大幸事!今日已晚,不若大家各自收好刚才丢下的兵器,先随我到漆园内暂时安置,待明日接到众位亲眷后再细细打算。”

    护卫们正在兴头上,对方金芝的话自然是一呼百应,纷纷捡起了地上的兵器。

    刚捡起刀,还没得及将收入刀鞘,却突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马蹄声飞速朝漆园接近,不过片刻便已经尽在耳边,而后戛然而止,随之而来的是马儿凄厉的嘶鸣。

    暗暗黑夜中,一个身姿挺拔的少年披着月光策马奔了过来,径直跑到众护卫身后。

    “是哪个不要命的敢欺负到方家头上,小太爷我一个个砍了你们的狗头!”

    少年一声怒喝中气十足,远处的山头都仿佛被震得抖了三抖。

    护卫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定在原地,方金芝却是眸子倏地一亮,面上喜色又浓了几分,

    “是堂哥!太好了,堂哥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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