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里一片寂静。
须臾，渐渐猖狂的北风毫不留情地撞开了茅屋的窗户，发出“吱呀”一声。下一瞬，寒凉的空气就占据了整个房间。
方金芝鬓角的几缕发丝被风吹散，她也没什么反应，只是平静地将刀拔出。
这刀也是临走前方杰赠给她的，模样看上去小巧轻便，但今日一试，竟然意外的锋利。
方金芝抓起手边的被子将刀上的血渍擦干净，才将其收回刀鞘，重新藏入袖中。
做好这一切，她回过头朝自己身后看时，才发现宋江和宋清脸上都挂着呆滞又恐惧的表情。
宋江适才还在怀疑方金芝的身份，如今目睹了这一切，才明白自己刚才的担心有多多余。
果然，人不可貌相！
柴大官人庄上当真是藏龙卧虎，连这样一个看上去柔弱娇小的小小女子都有着如此神通！
宋江看着张文远几乎被血全部染红的尸体，见他胸膛被剖出一个大洞，虽然死状惨烈，但面容却因为一直在睡梦中，所以呈现出诡异的安详。
虽然宋江不久前才亲手杀了阎婆惜，可面对这样血腥的场景，他还是忍不住泛起一阵阵恶心。
“姑娘......”
他默默收回了眼神，压下想要干呕的冲动，道：“多谢姑娘为宋某报仇，只是......”
只是光天化日，就这么明目张胆地在客店里杀人，虽然快意，却要如何脱身？
宋江是十分信任柴进的。
因此他也相信眼前这个小女子既然是柴进派来的，那她所行之事必然是经过细细考量，定然不会连累到自己。
想到这些，宋江便没有将内心的不安表露出来，而是尽量让自己镇定下来，用期待和问询的目光看着方金芝。
“二位义士不必担心。”
方金芝紧了紧袖口，淡定说道：“小女子在郓城县这几日一直用的假身份，带走张文远的时候也无人察觉，就算小二看到尸体报了官，想必也查不到我的身份，更不会牵扯到二位头上。
此处酒家位置偏僻，往西几十里便是一片密林，只要咱们在天黑之前穿过密林，不论官府的人速度有多快，除非他们开了天眼，否则就一定追查不到我们的踪迹。”
说走就走，方金芝趁后院无人，偷偷去牵回了已经吃饱喝足的马儿，掩护着宋江宋清两兄弟从后门逃了出去。
宋江骑马，宋清和方金芝走路，三人顶着呼啸的狂风朝密林前行，将兵荒马乱的酒家抛在了身后。
趁着黄昏穿过密林，三人就近寻找人烟，终于在天黑之前找到了一个不知名的小村庄，使了些银两在村民家中借住。
村民听说他们是走远路去省亲的行客，也没多怀疑，为三人备下一点粗茶淡饭，便兀自回屋歇息去了。
三人在桌前坐下用饭，宋江再次感谢方金芝为自己报了深仇大恨，而后又有些为难地沉叹道：“只可惜逃得匆忙，眼下要是再想从此处赶往沧州，又要绕上不少路了。”
从郓城县到沧州柴进庄上，原本是需要一路朝东北方向走的。
如今他们向西边逃了几十里，虽然距离并不远，但毕竟犯下了杀人重罪，安全起见，他们继续向沧州前进的时候，恐怕只能绕远路避开附近的几个州县了。
方金芝眉心一皱，连忙起身道歉，“是小女子思虑不周，误了二位义士路程。”
“哎，不打紧，不打紧。”
宋江连忙解释，“在下只是感慨几句，并无他意。”
宋清也点了点头，对大哥的话表示赞同。
方金芝早就猜到宋江不会发火。
宋江骨子里小气记仇，却又偏偏喜欢装出一副宽和仁厚的样子。
自己替他铲除了仇人，为他狠狠出了这口恶气，又谎称是柴进的手下，在这个节骨眼上，即便宋江对耽误路程心存不满，也只能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吞。
“天气转凉，等过了霜降，路就不好走了。”
方金芝摆出愧疚的表情，仿佛因为自己思虑不周而十分惶恐，顿了顿，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二位义士慢慢赶路，我先快马加鞭赶回沧州，向大官人秉明情况，请大官人遣车马来接。”
宋江和宋清原本不想麻烦柴进。但眼下天气越来越冷，他们又要绕远路而行，若只是徒步，恐怕真的要到寒冬腊月才能抵达。
北方天寒，他们兄弟出行又没带几件保暖的冬衣，只恐会被冻死在路上。
宋江碍于逃犯的身份不敢雇车，可若是柴进府上的马车，在这一带必然是畅通无阻，无人敢拦......
思绪流转，宋江给了弟弟宋清一个眼神，便没再阻拦。
方金芝见计谋得逞，当即抱拳向二人施了一礼，“事不宜迟，我这就连夜赶回去。”
“姑娘还是吃些东西再走。”宋江倒是觉得不急于这一时。
方金芝垂眼看了一眼桌上的饭菜，只拣了半块烧饼揣在怀里，就向二人告辞出发了。
她连夜骑马出了村子，朝东北方向赶去，直至上了官道，却又突然调转马头，头也不回地南下而行。
沿着官道走了十几里路，又突然停了下来。
忽悠宋江的事情进展过于顺利，总让方金芝隐隐觉得不安。
她故意让宋江宋清绕路而行，其实只是为了扰乱宋江这一路的节奏。
按照《水浒》所写，宋江自从杀了阎婆惜开始逃亡后，先是在柴进庄上结识了武松，后来又与花荣重逢，还一路结识了李俊、张横张顺、戴宗、李逵......
这些人后来在江州劫法场时齐聚，并一同归附梁山，自此开始了梁山泊的全盛时期。
如果能够从一开始就使宋江的行程延误，那么不出意外的话，他就会错过在机缘巧合下与其他好汉结识的时间。
梁山也会因此错失发展的良机。
方金芝想得长远，所以即便她刚才只需动一动手指就能杀了宋江宋清，却选择放过了这次机会。
正如梁山会选择放任其他势力发展一样，她也希望梁山能够达到适当的规模，这样就能为方家分散朝廷的注意力。毕竟比起江南，梁山距离东京更近，对皇帝的威胁自然也更大。
如果宋江真的信了方金芝的话绕路而行，那么最少也会耽搁一个月的路程。
可他毕竟是书中人人敬仰的及时雨宋公明，真的会那么容易就上当吗？
方金芝开始重新从头至尾回忆刚才与宋江宋清见面的经过，双手不自觉勒紧了缰绳。
耳边呼呼作响的狂风终于停歇，方金芝抬头看着从乌云背后渐渐探出头来的月亮，眯了眯眼睛，而后再次调转了方向。
*
天蒙蒙亮时，方金芝赶回了昨夜落脚的村子。
她留了个心眼没有立即进村，而是将马拴好，自己偷偷溜到村口蛰伏观察。
村子里的公鸡开始接力似的打起了鸣，可一炷香的时间过后，依旧不见一个村民起来劳作。
方金芝察觉到了异样，不敢贸然进村，于是便上马赶到了距离此处最近的鄄城县。
刚穿过城门，就听到一个挑担卖包子的小贩在和几个来往行人说着闲话。
“县衙一大清早便抓来了两个人，好像是杀了个小吏，听说那小吏被人剖心抹了脖子，血流得满屋子都是！”
周围人一片哗然，纷纷好奇地议论起来。
那小贩不免有些得意，为了证明自己的消息可靠，他又仰起脑袋接着说道：“俺兄弟在县衙当差，昨日本来不轮他值班，但半夜家里突然来人，将俺兄弟叫醒，让他一同去陈家村抓人。
你们是没想看到，昨天半夜县衙可是出动了几十号人呢，跟打仗似的，那场面吓死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