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梁山(二)

    听到柴进的名字,方金芝脚步一顿,心脏也突突跳了起来。

    她匆匆后退两步,下意识想要扭头走出去,却又在一瞬之后又冰冻似的定住。

    一股子疑惑之情从脑海里涌了出来。

    方金芝眉心微皱,对自己刚才一瞬间的反应感到十分奇怪。

    柴进只是说“可亲自策马来接”,又没有真的动身,为何就让她如此心慌?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对柴进的忌惮竟然到了如此地步?

    这也太不像她了。

    简直让方金芝自己都觉得陌生。

    方金芝在门槛跟前站了一会儿,终于稳住了思绪。

    趁着酒家里的客人还没有起疑,她淡定地清了清嗓子,装作无事走了进去,在宋江宋清旁边的桌子上落座,张口要了一碗素面。

    不出一盏茶功夫,店小二端着热气腾腾的面过来。

    方金芝从筷筒里拣了双最干净的竹筷,一边小口嗦着面,一边束耳去听邻桌兄弟俩的对话。

    宋江道:“我与柴大官人素有书信往来,大官人情深义重,我又何尝不想早几日与他相见?只是他身份贵重,又守着那么大一座庄院,甚是不易,你我二人此番前去已是叨扰,有手有脚的,就不要再劳烦大官人来接了。”

    宋江说完沉叹一口气,举起面前的酒碗,将剩下的半碗酒一饮而尽。

    方金芝从面碗里抬起头,也拿起桌上的茶碗饮了几口,余光悄悄朝旁边瞄去。

    与书中所写一般无二,宋江是个而立之年的汉子,生得又黑又矮,身上穿着粗布旧衣,远看并没有任何过人之处。

    然细看后会发现,宋江生着一双高高上挑的丹凤眼,搭配两条浓眉,着实能瞧出几分英气。虽然长相粗糙,但相比寻常的农夫武夫,身上还是多了几分书生气和贵气。

    与宋江相比,宋清明显要高些瘦些,长相清秀许多,面皮子也更加白净。

    宋清默默给宋江重新满上酒,应下兄长的交代,“小弟稍时便去信一封,请柴大官人莫要白受这些奔波之苦,只在府中静等哥哥便是。”

    宋江无声地点了点头,夹了一筷子牛肉丢进嘴里。

    兄弟二人再也无话,只是沉默着饮酒吃肉,颇有几分苦闷难以排解的味道。两个人的面皮都向下耷拉着,不时发出沉闷的叹息声,就连周围的空气都被感染,带上了些许压抑。

    想来也是,宋江过去多么风光啊!虽然官职不高,但在郓城县那个小地方,除了知县,也没几个人能够大得过他。

    再加上宋江家底丰厚,为人又喜欢仗义疏财。不仅当地百姓人人称赞,结交的好汉更是遍布大江南北。

    这样的人生,逍遥快活,不知被多少人羡慕。

    可就是这个了不起的及时雨宋押司,如今却变成了无处容身的逃犯。

    有家难回,孝义难全,只能苟且偷生,四处投奔寄人篱下,还连累老爹和弟弟跟着他一起受罪。

    宋江如今刚开始逃亡,定然对未来倍感迷茫,心情低落也是正常。

    想了想,方金芝放下筷子,将只嗦了几口的面往前一推,随后用清水漱了漱口,突然身子一歪,看向邻桌的兄弟二人:

    “那个,不好意思......”

    宋江和宋清齐齐扭头看了过来,方金芝谨慎地左右瞧瞧,见近处无人,才将脑袋探了过去,压低声音说道:

    “二位先生见谅,小女子方才在此吃面,无意间听到二位交谈,敢问二位先生可是从郓城县出来的?”

    闻言,宋江宋清的脸色登时变得警惕起来。

    虽然县衙里有朱仝雷横把持着,捉拿宋江的行动不过是装装样子,但他们的身份毕竟是逃犯,面对这样突然出现的可疑之人,还是不可能不防备。

    宋清在宋江的示意下,悄悄将手摸进包裹,似乎是在寻找防身的武器。

    方金芝见状,连忙恭敬地拱手,“二位千万莫要误会,小女子是奉了主人之命,特地从沧州赶来,要寻一位姓宋的官人。适才听二位谈话,似乎正是在下要找的人,因而才贸然发问。”

    “你家主人是谁?”宋江挑眉。

    “我家主人是沧州人氏,后周世宗柴荣嫡派子孙,名唤柴进,有当世孟尝君之称,也被称作小旋风。”

    一听是柴进的人,宋江宋清面上的阴霾顿时消散。

    “哎呦,原是柴大官人府上尊客!小可正是宋江,这是我的弟弟宋清。方才多有失礼,还望姑娘见谅。”

    宋江连忙起身,请方金芝同桌落座,虽然态度一下子变得温和客气,可到底还是留了个心眼,“沧州距离此地数百里之遥,我二人今日才收到大官人回信,姑娘怎的这么快就赶到了?”

    说着,宋江用略带怀疑的目光打量了方金芝几眼。

    据说柴大官人庄上人才云集,许多庄客都身怀绝技,可眼前这个女子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模样,身形纤瘦娇小,面容也甚是娇美。

    即便是穿上了胡服,也更像是簪缨世家练习骑射的贵小姐,怎么看都不像是会被柴进派出来执行任务的手下。

    方金芝听出了宋江话里的试探,不慌不忙地回答:“主人虽然远在沧州,但时时刻刻挂念着宋义士。早在半月之前,主人就从来往行客口中得知了义士的遭遇。当即便派我赶来郓城县探查情况。

    小女子过来之后,打听到义士正面临官府追查,便也开始寻找义士的下落。苦寻无果,我正准备回沧州向主人请罪,却不想在此处偶遇了二位。”

    这个说法倒是没有破绽。

    加上方金芝的样貌实在无害,宋江和宋清便放下了戒心,你一言我一语感激起了柴进的恩情。

    方金芝可不稀得听这些。

    她见两人桌上的酒菜也吃得差不多了,便神秘兮兮地问宋江道:“义士若不着急赶路,可否随我过来一趟,小女子可是为您备下了一份厚礼呢。”

    宋江和宋清对视一眼,“哦?是什么大礼?”

    方金芝狡黠一笑,起身朝酒家后院走去。

    此处酒家较为简陋,后院只有三间茅屋可供客人居住。在店小二的指引下,方金芝迅速找到了自己要的那间。进门前,她回头一看,果然见宋江和宋清跟了过来。

    面上挂着浅淡的笑,方金芝推开了屋门。

    待宋江和宋清跟进来,她走到床边,粗暴地将依旧在昏睡中的张文远翻了个身,“喏,这就是小女子的大礼。”

    宋江轻轻皱眉,上前几步。

    待看清床上之人竟是张文远后,他本就黢黑的脸庞顿时又蒙上了一层乌云。

    他沉沉地哼了声,狠狠一甩袖,将头一偏闭上了眼,“此等小人,宋某永世不愿再见,姑娘又何必费心将他救来?”

    方金芝砸吧砸吧嘴,明白过来,宋江这是误会了。

    宋江可能以为是张文远遭遇了什么不测,而自己不知内情,只听说这张文远是宋江过去的同僚兼徒弟,所以顺手将他救了,还当做礼物送给宋江,想在他面前讨个好。

    “义士误会了。”

    方金芝抽出袖刀,“砰”一下拍在身边的木桌上,“小女子在郓城县中潜伏几日,亲眼看到张文远撺掇阎婆状告宋义士,知县老爷念及旧情,原想叫唐牛儿替义士顶罪,也是这厮从中作梗,才没能实现。”

    见宋江的目光由震愕渐渐转为愤怒,方金芝暗笑一声,又在他的怒火上浇了最后一桶油,“这张文远实在是个彻头彻尾的小人!押司明明对他恩重如山,他却如此狼子野心,竟然想置您于死地!

    唉,要不是张文远,您现在可还是郓城县风风光光的宋押司呢,何需经历现在这般躲躲藏藏,有家难回的日子?”

    这句话戳中了宋江的心窝子。

    宋江被称为“孝义黑三郎”,平生最看重的就是“孝义”二字。

    如今因为张文远的背叛,他不仅丢了官,还被害得孝义难全,如何能够不愤怒?

    北风呼呼地吹着,几缕日光穿过乌云散射下来,映在桌上刀片上,泛出夺人眼球的白光。

    宋江眼睛一斜,注意到尖刀的存在,血气当即涌了上来。

    他上前两步,一把握住刀把,直直朝床边走去。

    来到床边站定,宋江将手臂高高扬起,刀尖对准了张文远的心脏。

    眼看着张文远就要一命呜呼,可方金芝抱着手等啊等啊,也不见宋江继续挥刀的动作。

    她微微侧头看向屋外。

    店小二此时还在前面忙活,后院暂时没有人。

    除了他们三个,没人注意到这间茅屋里正在上演着如此凶险的一幕。

    可是......

    方金芝收回向外看的视线,又将目光落在了昏迷的张文远身上。

    她给张文远吃下的迷魂药每次只能坚持四五个时辰,这次是早上喂下的,眼下药效已经快要消失了。

    方金芝又耐着性子等了一盏茶时间,终于还是没了耐心。

    “这种小事,还是不要让押司脏手了。”

    她松开一直环抱着的双臂,将刀从宋江手里接了过来,还不等宋江宋清二人反应,就听到“噗嗤”一声——

    尖刀精准地戳入了张文远的心脏,鲜血开始噗噗地向外喷射,四溅,将床边坑坑洼洼的土墙染成了一副纵横交错,惊心动魄的暗红色画作。

    宋江和宋清毕竟没有看惯这种场面,俱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可还没等他们砰砰狂跳的心脏缓和下来,就又见方金芝握紧刀把,面不改色地将刀片在张文远胸脯里面扭转了一圈。

    刀片搅动心脏,发出粘稠的湿乎乎的啪嗒声,伴随着什么东西被拧断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

    喷射的鲜血停下来了,转为汩汩流淌的血河,血腥味顿时弥漫了整间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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