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笼咏鹤(一)

    二月春寒稍解,东宫寝殿门外挡风的厚帘便已被撤下,此时湖雪化尽,绿芽抽萌,正是新年生机勃发之时。

    博山炉里燃着沉檀香,清幽宁神,只是睡在四方榻上的东宫主人,却紧紧蹙着眉头,似乎睡得并不舒心。

    陆嘉芩是被两句私语声吵醒的,但全身乏得厉害,眼皮上像压了块千钧石,一时睁不开,她只能略歪了歪头,想要听清帘幔外的人在说些什么。

    是两位年纪不大的女子在说话。

    轻声细语的那位担忧道:“今日是二月二,圣人下了令让殿下代行踏青之举,殿下往常一向勤勉,卯初便起,如今辰时将至,殿下怎还在睡?”

    声音低沉的那位话语里有些怨气:“圣人不理事,这几日政务又犹为繁多,昨日四为堂的灯火子正才熄,圣人他哪里懂得——”

    后者话未说完便被前者刻意压低的申斥打断,“慎言!你不顾忌自己,难道也不顾忌殿下?!”

    顿了顿,前者叹了口气,“若是寻常还能遮掩让殿下多睡片刻,今日百官尚在思艰门外候谕,殿下再不去就迟了。”

    陆嘉芩感觉到前者说完便走上前来掀开了帐幔,微微俯下身靠近了她,提声喊道:“殿下,殿下!快到辰初,该起了。”

    虽然陆嘉芩潜意识仍是很不情愿,但她的身体在听到“辰初”二字时明显颤抖了一下,紧接着锁住的眼皮也顺畅睁开,她握住来人的手腕,脱口而出道:“几时了??”

    模糊的场景陡然变得清晰,宫室里的一切映入眼帘,陆嘉芩甩开杂思,眼神顺着那截白皙的手腕往上看去,守在她榻前的确是两位年纪不大的姑娘,两人都穿着襦裙,但气度截然不同。

    但陆嘉芩的呼吸陡然停滞了一瞬,眼前的两人面容如此熟悉,熟悉得让她心凉。

    左边的是云鹂,右边的是明鹊,这两人是她前世穿书做太子时的贴身宫婢,云鹂善医,明鹊善武。

    但自己不是一路忍气吞声,已经完成这个世界的穿书任务了吗?怎么又穿回来了???

    是那个花盆……

    楼上邻居喜爱养花,但从不在阳台上装防护栏,一开始还是塑料小盆养的多肉,后面变成了大瓷盆养君子兰,她任务完成后兴高采烈地出门拿炸鸡外卖,刚出楼栋门就看到了前面路上行人惊恐的神色。

    陆嘉芩脑后剧痛,最后的记忆画面停留在那个破碎的陶瓷花盆上,营养土散落一地,君子兰枯黄的叶子耷拉在一边,腐烂的根须从土壤里露了出来。

    明鹊跟云鹂不明白为什么太子一觉醒来就是一副天塌了的模样,云鹂担忧地道了一声“奴婢僭越”,便伸手摸向陆嘉芩的额头。

    她转瞬间就改了口,“殿下冷汗涔涔的,不如令游鹄大监往阙下告假吧,再遣人去思艰门说一声,今日本就是休沐日,百官想必乐见其成。”

    明鹊点头如啄米,“殿下这几日太过繁忙,难免忧思,属下去太医署请个太医来,不会落人口实。”

    “不,”陆嘉芩想也不想就拒绝了,“今日是二月二,按祖例圣人要与民同庆,也是为一月后的饷春大典做准备,孤若不去,才是吃力不讨好。”

    意识到自己顺畅的思路,陆嘉芩在心里哀叹一声。

    我的心已经死了,我的身体却还会打工,可怕得很!!!

    而且今日可有的是麻烦事呢……陆嘉芩低垂眼眸,收起心中的伤悲之感,想起前世她险些陨命的事,眼中闪过杀意。

    前世她没想到晋王竟有那样的狗胆,敢公然假传圣谕在踏春这样的大事前让人给她下烈药,她也没想到东宫里的钉子埋得那么深,连她母后留下来的人都已被策反。

    当时若不是明鹊拼死相护又从大街上强抢了个倒霉蛋给她解毒,她怕是不仅会死还会死的格外难看。

    事隔多年,其余事陆嘉芩已经记不起了,她只记得那人背后有一道狰狞的长疤,划过手心时磨得她肩头发颤。

    还有明鹊……因她拼死相护暴露了不寻常的武功,晋王认出了明鹊的身份,陆嘉芩前脚刚出梦檀楼回到东宫,后脚禁足的旨意便到了,而后三个月东宫断食断水,明鹊那一日出门索要炭补,就再也没有回来。

    她拼尽全力解了禁足后,明鹊的尸身便被晋王之弟赵王送了回来,他居高临下,满是恶意地对她说,会武的婢女果然结实些,他府中那七八十种折磨人的门道一齐上,她竟也扛了整整三日才断气。

    陆嘉芩闭了闭眼,驱尽脑中杂思,问道:“落桐池可还备着热水?出了一身汗,孤想先沐浴。待会还要击鞠,去备件半臂服来。”

    顿了顿,她垂下头,继续吩咐道:“再去问下内侍省,踏青之礼,是不是诸皇子都要到场。”

    明鹊和云鹂同样想到了饷春大典,都未再开言相劝,现下听陆嘉芩开口,皆弯腰退了一步。

    云鹂答道:“热水一直备着,让明鹊与殿下同去吧,奴婢立刻去煎一道补药,殿下沐浴后可以喝完就走,绝不会在晋王和百官面前露疲。”

    明鹊点了点头,十分认同云鹂的话。

    二人自小就服侍在陆嘉芩身侧,做事向来果断周到,陆嘉芩沐浴完便觉一身疲惫尽散,待她饮下补汤要出门之时,一个小宫女捧着一壶酒急步走到她面前来。

    “殿下且慢行,”宫女喘着粗气,像是一路跑过来的,“圣人新得了一坛三勒浆,刚命丘大监送了一壶过来,说让殿下与百官同庆,殿下尝尝再去吧,奴婢好向阙下复命。”

    鎏金缠花纹酒壶奢侈华丽,暗显其中盛装酒液十分贵重,宫女脸上依旧扬着耀眼的笑,双眼都眯成了月牙。

    “奴婢就知道圣人还是心疼咱们殿下的,波斯去年贡了三坛三勒浆,圣人碍于情面平分给了宫内妃嫔及诸皇子,但这坛私酿,殿下独得一壶,晋王要与百官同饮。”

    如果陆嘉芩不知道这酒壶里装着腌臜的药,她真要被这宫女毫不作伪十分纯真的小得意糊弄过去了,所以前世她并未起疑,只是皱了皱眉头就倒了一杯一饮而尽。

    宫女殷勤地倒了一杯酒,但陆嘉芩从中看出了几分急迫——她迫不及待地想让自己喝下这杯酒。

    “殿下才是储君,”宫女继续在碎碎念,句句都像是为陆嘉芩着想,“卢贵妃与晋王再跋扈也越不过东宫去!”

    这话让明鹊都变了面色,她正欲开口呵斥,却被陆嘉芩按住了手臂。

    “宝鸳,”陆嘉芩笑得依旧温润,双眼却直勾勾地盯着宫女,“我记得,你四岁就入了东宫?”

    宝鸳怔愣住,手腕下意识颤抖了下,险些将珍贵的酒浆倒出杯盏外,她稳了稳手,歪头问道:“是的呀,十年前皇后娘娘省亲,凤驾回銮看到了奴婢为腐鸟所围,心生恻隐就将奴婢带了回来,后又派奴婢入东宫服侍殿下。”

    宝鸳面上一派无邪神色,顿了顿,她低落道:“皇后娘娘大恩,奴婢一日都不曾忘,殿下怎么突然这样问,可是奴婢哪里做得令殿下失烦了?”

    陆嘉芩看到了明鹊眼中的不解,在心里哂笑一番,前世因为裴皇后,东宫上下对宝鸳都多有担待,包括她自己。

    “并未,”陆嘉芩摩挲着菩提手串,“只是想起,你如今已十四了,再过两月便是圣人的万寿节,圣人有意施恩内廷,放十五以上宫女出宫。”

    “你虽年纪不及,但孤开口,内侍省的人不会难为你,三年前你既已与你爷娘相认,何必继续在内宫空耗,凭你在东宫服侍过,出宫时年纪又好,上门求娶的绝不是落魄人家——”

    陆嘉芩还未说完,宝鸳便一下子跪了下来,额头狠狠磕在地上,“奴婢不愿意。”

    明鹊似有动容,但她知道陆嘉芩不会无的放矢,依旧沉默着守在一旁。

    宝鸳正欲开口辩驳,却见陆嘉芩将脸转回了正路上,“不愿意孤自然不会勉强,只是这机会,不会再有,孤希望你好好思虑一番。”

    陆嘉芩说完便抬步要走,宝鸳见状瞳孔微缩,膝行急步上前,高高托举着酒盏,“殿下恼了奴婢,奴婢会去领罚,可这是圣人赐下的酒,殿下莫要同圣人置气!丘大监还等着奴婢去回话。”

    这语气急切得让明鹊都发觉不对了,她欲伸手阻拦,却见陆嘉芩端起了酒盏,当着宝鸳的面一饮而尽,微微一笑。

    “去回话吧。”

    她也很想看看晋王到时会是什么脸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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