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笼咏鹤(二)

    思艰门位于长安之南,现在是重修的。

    前朝厉帝死前将长安焚作一炬,大梁建国后长安历经三代帝王修筑才恢复都城的繁华锦茂。

    后为表国朝兴盛得益于天下供养,警醒陆氏历代帝王莫忘万民之艰,将南边靠近田顷之门命名为思艰门,并立下三年办一次饷春大典的规矩。

    而每逢这一年的二月二,阙下与百官同庆的踏青之礼,便不再是简单庆祝,它其实更像是个预兆:提醒庙堂之上的各位大人们,该动起来干活了。

    此时此刻,思艰门外人头攒动,百官聚集在门道两侧,晋王陆嘉延站在百官前面,身形挺拔板正,一本正经目不斜视地盯着思艰门内。

    礼部侍郎庾翻是最早来的一批人之一,他已在思艰门外站了一个多时辰了。

    眼见日已高起,思艰门内外来往的车马络绎不绝,南郊外踏春击鞠的人第一轮都快玩尽兴了,他们这些身负要职的人,却还在城门口站着,心中难免愤懑不平。

    “太子殿下未免也太惫懒了些,辰时已至,殿下却还未到此,若是有事不能至,也该让东宫侍者传句话。”

    站在庾翻身后的人紧跟着也开了口,“就是,晋王殿下一早就来了,太子殿下承了圣谕反倒还未动身。”

    群臣接连小声地嘀咕了起来,不少人将目光投向了晋王身上,他一样站了个把时辰,但依旧身姿挺拔。

    晋王听清了身后的窃窃私语,眼中难掩得意神色。

    这得意在看到思艰门内的那抹身影时放大起来,紫衣小童臂弯里挂着一篮火红色的凤凰花,在人群中颇为醒目,晋王甚至控制不住自己的嘴角一点点弯起来。

    太子已经喝下了那壶掺了料的酒,到时百官见证太子在饷春大典前的预礼上秽污民女,圣人必然震怒,要是那女子又受屈而死,他就不信那摇摇欲坠的储君之位,陆嘉芩还能坐得安稳!

    群臣喋喋不休的声音有些大了,陆嘉延余光瞥见王中书面色越发阴沉,见好就收,赶在他开口呵斥群臣前出了声。

    “覆泽,”晋王斜眼觑向庾翻,“不得妄议储君,东宫勤政,这些日子政务又多,太子殿下难免疲累,且如今时辰未至,又算不得来迟。”

    他话音刚落,众人便见一辆四角缀着白鹤铃的马车缓缓驶来,驱马的宫人小心掀开青布帘,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先伸了出来,紧接着是紫金冠,圆领袍,舒眉朗目,鼻若悬胆,薄唇殷红。

    车厢角落放着贵人漱洗的阔口方壶,底部盛着一汪略显浑浊的水液,酒气不时飘散出,宫人轻轻抽了抽鼻子,似乎是三勒浆的味道。

    陆嘉芩走下马车,神色淡漠地往这边看了一眼。

    群臣霎时间不约而同地闭上了嘴,就连晋王都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他反应过来大觉耻辱,可陆嘉芩已经走了过来,他刚刚才说完“不得妄议储君”,此时再跃前,就太过醒目了。

    母妃说得果然不错,太子那张和皇后一模一样的脸,实在是太讨便宜了!

    哪怕宫中众人甚至父皇自己都怀疑陆嘉芩不是皇室血脉,她当初也照样得封太子!

    若不是近两年父皇清醒了些没再念着那裴氏,他还不敢对太子下手。

    “劳诸位久等,”陆嘉芩并未刻意遮掩面上疲色,“这两日圣人身染风寒,圣躬违和,踏青之礼交由孤来主持,人可来齐了?”

    晋王敛住心中嫉恨,上前朗声笑道:“都来齐了,庾侍郎寅正便到了思艰门,协助弟弟清点官务,二兄且放心。”

    陆嘉芩敷衍地点了点头,晋王在人前立的是“阳光开朗大男孩”人设,借此笼络了不少朝臣,后面被扒出私设刑堂供养逃犯替自己杀人的那些脏事后,被庾翻这个毒唯回踩得可厉害了。

    原文那个大傻叉男主就是借着这个机会拿到了晋王手中花重金构建起来的情报机构。

    “那便很好,孤会在父皇面前仔细为你请功的,也盼着父皇念在你的面子上,解了对赵王的申斥,”陆嘉芩嘴角挑起笑,“毕竟你们是一母同胞,也免得贵妃忧心。”

    她打击完晋王,心满意足地转过了头,再朝着晋王身后的老臣颔首致礼,“王中书,这几日政务的折子孤已经看完送到御前了,不久就会发下中书省,还要劳烦中书裁酌。”

    王中书讶异地睁大了眼睛,他作为宰辅,当然知道“这几日的折子”究竟有多少,不免肃然起敬,连声道:“殿下辛苦。”

    陆嘉芩露出储君的职业温润假笑,客套了两句便骑身上马,领着百官往南郊去了。

    大梁以骑射开国,自先汉国祚凋敝,胡蛮南下,九州内林立大小十多个政权,前后历经三百年的乱世,才由本朝开国帝文帝率兵一统山河全境。

    后世子孙当然不能忘本,因此皇室子无论男女,都是在马上开蒙的。

    而上行下效,梁人尚武也就成了自然而然的事。

    南郊早早就布置完毕,陆嘉芩先带着众人装模作样地小规模祭告一番,然后重走了一下饷春大典的流程,便命跟随的内侍去安排击鞠之戏。

    “殿下,”王中书盯着陆嘉芩酡红的脸,担忧地喊住了她,“殿下先前在思艰门时就面带疲色,刚刚祭告天地面色愈发不佳,如今大事既了,不如先回东宫歇息吧,老臣会与圣人说明的。”

    那怎么行,现在好戏还没开场呢。

    未等陆嘉芩开口,晋王便挨了过来,略带急迫地说道:“今岁有饷春大典,细则还要商议,二兄此时走恐为父皇责骂,反倒不美,不如暂往后营歇息,弟弟立刻去宫中请太医。”

    陆嘉芩面上一片潮红,脑门上细细积着一层薄汗,呼吸都急促起来,她虚弱地笑了笑,“那便劳烦四弟了,许是昨夜理事太晚不慎着凉,孤现下的确疲乏不堪,场上诸事,就拜托给四弟了。”

    晋王心中暗喜,看着陆嘉芩一副强撑的模样走进了后营。

    外头击鞠赛已经开始,百官稍年轻些的议事时就坐不住了,现在得了令,登时便谈笑着去马厩牵马了。

    这不只是简单的击鞠戏事,也是人情来往的最佳渠道,今日四姓子弟齐聚南郊,世家贵女也出门赏玩,这是少有的男女可同席而坐的节日,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因此人格外多,若发生了什么事,那一定是遮掩不住的。

    赛过三轮,人马都觉疲惫,执令官敲了三声鸣锣,草场上的人控住马匹慢行,三三两两下马走回营帐。

    庾翻抹去头上的汗,正欲上前同晋王攀谈,底下的礼部员外郎却满面难色地找了上来,庾翻听过耳语,面色一变,立刻走到王中书与晋王面前说清事由。

    饷春大典中下田一事一直由京郊的皇庄负责,刚刚有人来报,说皇田祭祖的东西不见了。

    “饷春大典不能出错,皇庄做事怎么这样不小心,”晋王叱骂两句,面向王中书为难道,“兹事体大,还得请示一下太子阿兄才是。”

    王中书思虑一番,点头同意,晋王立刻点了几位负责饷春大典的政事堂要员,一同走向后营。

    未至营门,便已听得女子呜咽之声,细听还能听到“救命”二字,营帐外面躺着个年纪不大的孩童,他当胸挨了一刀,半睁着眼眸望向来人,又艰难地伸手指向帐内,气息奄奄道:“救,救……”

    众人面色大变,晋王一马当先,上前重重拉开帐门,入目便是掉落在地上的太子袍服,中间床榻上伸出一截藕臂,锦被内的人似乎听到了来人的动静,女子凄惨的呼救声大了起来。

    晋王装作大惊失色的模样,他踉跄着后退一步,紧接着怒不可遏地冲了上去,“阿兄你怎可如此!这是踏青之礼!朝臣勋贵们都在,天地祖宗两个时辰前才祭奉过,你怎可如此!”

    然而掀开锦被后入目的并不是陆嘉芩那张可恶的脸,而是意想不到的人,巨大的惊骇顿住了他的动作。

    “什么人敢打搅本王的好事!”赵王满面凶色,想也不想地一脚踹了出去。

    晋王胸口剧痛,一股血气直上喉口,他勉强压下,转瞬间又想起了自己的后手。

    他的脸色登时惨白起来。

    重叠的脚步声接连响起,人未至,晋王表弟卢暗张扬的声音就已传到,“太子殿下半月前就说要与我击鞠,怎么反倒躲在后营清闲,为了殿下的那方镇纸,我这一月可是苦练击鞠之术,人都跑瘦了。”

    另一人应和道:“你这幅势在必得的样子实在讨厌,有我在,你倒不如想想自己会不会把那匹爱马输给殿下吧,你跟殿下赌约时我可在场,你别想抵赖。”

    放下的帐帘再次被人重重掀开,“殿下,这大好的春日怎能辜负,快出来跟臣赛一场!”

    看见帐内情形后,惊呼声顿时此起彼伏,卢家子喉口的那句“太子殿下”险些脱口而出,他堪堪忍住,看着晋王阴沉的面色,一时狠狠打了个寒颤。

    怎么会是赵王殿下……

    不是说是太子秽污民女吗?踏青之礼开始前,晋王表哥可是做出了一切如常按计划行事的动作。

    其余不知情的世家子面面相觑,心中各有算计。

    晋王闭了闭眼,狠下心道:“来人,把这孽障给我捆起来!若不清醒,只管拿鞭子抽!母妃父皇若有责骂,本王一力担待!”

    不能再让这群人继续看热闹了,谁知道他们回去之后,会如何同族人说起此事。

    卢暗如梦方醒,连忙拉着前面的人转过身去,低声警告依旧扬着脖子往里看的其余人,“不要命啦你们,晋王与赵王都是圣人之子,还在这看,你是怕自己入朝为官太顺么?”

    这番似带着好意的告诫成功让世家子们一个个都扭过了头,他们正要往外走,却见最外边的一层人皆弯下了腰。

    “参见太子殿下。”

    陆嘉芩好整以暇地看着围在后营门口的一大圈人,前世她中了药察觉不对匆忙逃出,自然不知道晋王的后手。

    原来晋王准备得这么充分。

    从晋王带着王中书走进营帐到卢暗带着乌泱泱一群世家子来营帐起哄,前后不过半刻钟。

    晋王是生怕王中书看见她的“荒唐事”后反应过来顾及皇家威严要为她遮掩,所以还要叫所有世家都看见自己这个储君是如何地大失体统。

    而若让他们发现了自己女儿身的秘密,那可就不是体统不体统的事了。

    陆嘉芩仅存的那点后怕终于消失殆尽,她望着站在最前面满脸惊色的庾翻与卢家子,长舒一口气,然后昂首挺胸大步流星地冲了过去。

    什么五陵年少,在场勋爵簪缨,有哪个的身份能贵重过她这个太子?要抓奸,当然得她亲自抓才重磅!

    既然晋王想让长安世家都看看这皇室的丑闻,她愿意再加一把火。

    陆嘉芩心中高兴,但面上还是要装出疑惑的表情,“后营可有何事发生?怎么一个个都聚在孤的营帐前?”

    卢暗心中大骇,脑中飞速思考着对策,身体已经先一步迎了上来。

    “殿下不是身体抱恙么?何不在营帐中好好歇息?”

    陆嘉芩瞥了他一眼,“出了身汗便好得差不多了,怕头身污浊触怒天地先祖,又去换了身衣裳。”

    诸位世家子闻声望去,太子殿下果然换了一身石青色棉布袍,很是简朴,与帐内衣裳上拿金线绣满了花纹的另两位皇子相比,高下立见。

    “更何况,”陆嘉芩眼波流转,大方一笑,“你半月前就说瞧上了孤的镇纸,在圣人面前求了恩泽要与孤赛一场击鞠,孤怎么能不应呢?”

    有的人已经看出了不对劲,默默后退将路让了出来。

    锦溪卢氏虽名在四姓,怀英侯的爵位世袭罔替,可毕竟是臣子,卢暗敢在圣人面前直言瞧上了储君的东西,背后可有深意?

    裴皇后薨逝多年,眼下是卢贵妃手掌后宫大权,她亦是陛下如今最宠爱的妃嫔,又有晋王与赵王两个儿子,难保不生出什么别样的心思。

    现在只是一方镇纸,那储位呢?毕竟东宫式微,不得圣人信重。

    有些人眼神一凝,若这样想,今日的事的确太凑巧了些,晋王前脚才进太子所在的营帐,后脚卢暗就邀着他们一起过来,看太子在思艰门时就面带不适的模样,若是刻意算计,那此刻……

    他们可不想搅进这样的浑水里!

    卢暗还想再拦,陆嘉芩却已经把目光往他身后投了,她皱眉道:“是谁在孤的营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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