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笼咏鹤(十)

    丘大监其实甚少踏足东宫,一般的事也用不着他亲自劳动,但最近他来的次数比之前一个月加起来的都多。

    “给殿下见礼,”丘大监朝着陆嘉芩弯了弯腰,笑眯眯地让后面跟着的内侍捧着东西上前,“哟,殿下的气色瞧着恢复了不少,可见朱太医妙手,奴才回去可得跟圣人报喜。”

    “圣人担忧殿下的身子还未好全,特意嘱咐奴才再来东宫看看,殿下瞧瞧,这可都是好东西,后面叫云鹂姑娘照着太医的意思炖了,保管殿下又与之前一样生龙活虎。”

    盖着东西的红绸被内侍们整齐地掀开了一角,露出托盘里面放着的东西,陆嘉芩轻轻抽了抽鼻子,的确都是实打实的上好滋补药品,估计是成庆帝压箱底的存货。

    看来舅父近日要回京叙职了。

    陆嘉芩让人收下,笑道:“大监跟着父皇的日子比孤的年岁还要长,孤就不与大监推辞了,劳烦大监替孤告罪,现下不能亲自去谢恩,实乃不孝。”

    丘大监连忙摇头,“殿下说的哪里话,给圣人做事是奴才的本分,圣人体恤殿下,这才送了这些好东西来,殿下只管好好休养身体,等好了再去谢恩,圣人必然喜悦。”

    顿了顿,他脸上的笑慢慢变成担忧之色,“之前朱太医向阙下回话,说是季侍郎病在东宫了,太医署来了好几位太医,还没瞧好季侍郎的病么?别殿下才好了一些,就又过了病气,那可真是万死。”

    陆嘉芩淡笑摇头,“倒不会过什么病气,季侍郎宿在外院,孤宿在内院,底下那些人按着医嘱,恨不得孤出门不披大氅,披两床鸭绒被在身上才好。”

    她说的是实话,东宫外院被插得跟筛子似的,里面不乏阙下安排的人,从季恪行睡在外院卧房的那刻起她就没去看过他。

    听着丘大监言语中不经意的试探,陆嘉芩不由在心里喟叹一声,哪怕有暗探报信,成庆帝还是生疑,季恪行从东宫出去之后怕是得在暗卫的眼皮子底下过一段日子了。

    “说来他病了这几日,孤都没去探望过他,”陆嘉芩像是突然想起事来,“季侍郎是父皇送来与孤授业之人,原病在东宫就是孤照顾不周,大监不如与孤同去瞧一瞧他?”

    丘大监眼神一暗,脸上的笑纹却没松过,“季侍郎来时就发了热,殿下宽和才没下责,怎能算殿下照顾不周呢,那奴才便与殿下走一遭瞧瞧,也好回去同圣人复命。”

    两人一同朝外院走去,行至卧房门前,守在外面的内侍着急地拦住了陆嘉芩,他先给二人行礼,跪在地上咬牙道:“季侍郎又烧起来了,殿下病才好一些,还是别进了。”

    陆嘉芩皱眉道:“怎么回事,昨日不是说他已经烧退没有大恙了么,怎么今日非但不见好,反又起热?”

    这正是丘大监想问的话,他来之前就听暗探报说圣人钦点的那位探花郎今日会清醒,他便特意过来看看,这位郎君是不是真如太医所说是不能耽搁的急病。

    季侍郎得用就得用在他是寒门出身,入仕之初又拒绝了其他人的延揽,圣人满意他的纯臣身份,所以才肯一路提拔。

    如今朝上其他没有家世的臣子,多奉中书令王令筠为尊,其次,便是这位新贵季恪行。

    王中书信奉儒道,太子本就是嫡长子,因此王中书既是纯臣,也是隐形的太子党,这位侍郎却不一定。

    储君已然羽翼丰满,又有个在西北拥兵的舅舅撑腰,虽朝中锦溪卢氏与泰华崔氏一齐压制着东宫,可若储君有意接触寒门臣子,凭她的手段,未必不能一搏。

    只是那些传闻……

    若裴皇后亦心悦圣人就好了……

    丘大监看着旁边长身玉立的太子,心生遗憾之意,倘若裴皇后当年稍微顺从一些,圣人也不会生这样的疑心病,听信太子并非皇室血脉,日日煎熬。

    而大梁有这样的储君,何愁不能效先朝中兴呢。

    只不过若传闻是真……丘大监眼中闪过一丝杀意,那他就要先下手除了这个祸害!

    小内侍的眼神在陆嘉芩与丘大监的脸上来回转了转,为难道:“这事奴才也不知,只是奴才来送午膳时,朱太医让奴才原样端回去,说让送热水过去。”

    陆嘉芩依旧皱着眉头,这未免有些奇怪了,季恪行只是风寒,又是云鹂与朱吟松亲自照看,按理不会突然又烧起来才对。

    还没等她开口问,丘大监便也弯下了腰,惶恐道:“那殿下还是先得保重自己的身子,老奴进去瞧瞧就行。”

    陆嘉芩本就不想进,她与季恪行的交集越少越能宽盯着东宫那些人的心,眼下有现成的借口,她求之不得。

    陆嘉芩露出个歉然的笑,“那大监请便,这些人就是这几日伺候季侍郎的,若有什么,只管问他们,孤便先回去了。”

    丘大监目送陆嘉芩离开,转身便在小内侍的牵引下进了卧房,房内药味浓重,顺着鼻子滑进咽喉时令人倍觉清苦。

    那姓朱的太医眼下一片青黑,明显这几日没好好歇息过,床上的人躺着一动不动,额上覆了一块三指宽的布巾,两颊上的红晕似乎都冒着热气。

    同暗探数日前传回的消息对得上。

    这位寒门新贵是真的病重,并无密谋。

    丘大监:“季侍郎这病是一直未见好么?他是圣人得用的臣子,你可得悉心医治,不得怠慢。”

    朱吟松见他关切询问,面上为难,想了想答道:“倒也不是一直不好,之前本快见好能下地行走了,只是又烧起来了,大约是季侍郎的身体底子实在不好,虽太子殿□□恤没让他冒雨回去,但毕竟是湿邪入体,这样来回起热的例子也是有的。”

    这小太医并不工于心计,不像那些老太医们说话总要留两分余地,丘大监不动声色地近前两步仔细瞅了瞅,笑着转了身,“朱太医妙手,等太子殿下与季侍郎各自归位,你就有大造化啦。”

    朱吟松连忙弯腰,“多谢大监提点。”

    丘大监并未在东宫多做停留,朱吟松看见云鹂送客回来后立刻走进房中把季恪行提溜起来,一边给他灌清胃的药一边嘟囔道:“我看你真是疯了,谁生病不盼着早点好,你知道为了让你退烧我花了多大力气吗?早知道就不管你,让你病死算了……”

    季恪行捧着方壶吐了出来,他缓过那阵强烈的晕眩,气喘吁吁地侧躺在一旁,淡笑道:“我若病死,你那顿梦檀楼的饭可就只能在梦里吃了。”

    朱吟松冷哼一声,“这算我救了你两次吧,那梦檀楼的席面怎么说也得翻倍。”

    季恪行低头一笑,没再多言。

    东宫的内侍都很规矩,若无传召并不敢探头听事。

    朱吟松洗净了手,往门外看了看,这才坐在榻边替季恪行施针,他踌躇了半晌,才下定决心问道:“你有意替太子转圜,是已经想好……”

    季恪行立刻摇头,“不是为了殿下,圣人如今身体尚算康健,此时最忌讳的就是诸皇子对帝位的垂涎,晋王太着急了,连带着锦溪卢氏也贪婪起来。”

    “芳之,四姓与国同寿,除却河东裴氏因二十年前的歇宁关之战式微,其余三姓都是难以撼动的庞然大物,圣人正因不想被掣肘,我才能在三年之内被提拔到这个位置上来。”

    朱吟松突然捂住耳朵,“我只是问问而已,你别跟我说这些,我来京城前我爹耳提面命说了千八百遍,让我少说话少打听少做事,争取全须全尾地回去。”

    季恪行闻言皱起眉头,他想细问,却被胳臂上突然重了一下的针刺感打断,朱吟松弹了弹针头,“我知道你想问我为何要违背爷娘也要来京城,但我现在还不想说,等你下次请我去梦檀楼吃酒的时候再告诉你。”

    闲散的光阴总是如流水一般轻易从指缝中淌过,连绵阴雨彻底转晴那日,季恪行终于能如常下地行走,他已在东宫叨扰了七日,太医署派来复诊的老太医一说恭喜,他便立刻向陆嘉芩请辞。

    陆嘉芩当然欣然允诺,还贴心地让游鹄大监派了顶密封的小轿送他。

    她这些时日过得格外舒心,成庆帝送来的那些珍品,陆嘉芩全让人炖了,吃得险些流鼻血。

    因季恪行也病了,成庆帝又不肯再从吏部擢拔一位官员来与陆嘉芩议事,那些俗务便全交给了詹士府,再由詹士府派人来报给陆嘉芩听。

    于是这听也充满了水分,每三天送一次的文书只是往陆嘉芩那待一夜走个过场,第二日便原样退回了詹士府。

    唯一令陆嘉芩担忧的就是饷春大典,她身体恢复的消息早就由太医署报给了阙下,如今离饷春大典只有七日,成庆帝却还没表态,到底要不要派晋王代行储君下田锄稼之事。

    还有赵王府……陆嘉芩漫无目的地翻动着手上的《左传》,她醒来后本以为不久就能听见赵王的丧闻,可到了现在还没听见什么动静。

    “殿下想什么呢?这么出神,”明鹊捧着一盏雪燕白玉汤进来,“这些书殿下小时候都翻烂了,今天看什么呢?”

    陆嘉芩闻言回神,见自己已经无意识地翻到了《郑伯克段于鄢》那一段,她神色如常,答道:“名家之言,常看常新,你倒是会躲懒,少时师长与我授课,你跟云鹂一样听,偏就你躲在柱下瞌睡。”

    明鹊不好意思地笑笑,正想开口说些什么,书房的门被人急切地敲打了几下,二人抬目望去,见云鹂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眼中还带着尚未褪去的恐惧,“殿,殿下,赵王薨了。”

    陆嘉芩身形一顿,“怎么薨的?”

    面前的书页上那几个字此刻显得格外夺人注目。

    “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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