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笼咏鹤(九)

    季恪行已经听不大清堂内众人在说些什么了,不知道是不是老天不想看他这样的恶徒也能重来,想借着这病重新索他的命,不过只是吹了冷风,竟这样快就发起热来。

    他依稀听清陆嘉芩的话只想拒绝,虽说晋王与赵王在踏青之礼上丢了皇室的颜面,令圣人震怒,可这并不代表东宫的处境会好。

    她此时把自己留在东宫,晋王一定会借机在圣人面前污蔑她有效太子芳之心。

    陆嘉芩察觉到了季恪行微弱的拒绝,但她听着外间越来越大的雨,心里默叹一声,这就当是前世对他打压的补偿吧。

    大概是胎穿的原因,尽管陆嘉芩刚开始对穿书局祖宗十八代表达了亲切的问候,可后面真顶着小太子的身份在这个世界活着时,她又很难把这些人都当做简单的纸片人。

    那些患病、被罚等种种艰难时日,她身边总是有人在的。

    反正这一次不用再愁朝堂上的诡谲之事,那就顺带帮他一下。

    毕竟说来也是她东宫的疏忽,让一个伤寒患者吹了半个时辰的冷风。

    陆嘉芩示意云鹂叫人把季恪行扶进一开始就收拾好的卧房里,那小太医十分上道,见她眼神往季恪行身上一扫,立刻朝她弯腰告辞,拎着药箱就跟了上去。

    果不其然,季恪行躺在床上只半刻钟便起了高热,意识都开始模糊不清了,他身上盖的只能算薄被,额上鼻尖的汗珠却是擦了又有。

    云鹂本对陆嘉芩留下季恪行一事颇有微词,她与禁宫内几局的宫女都交好,对东宫眼下的危困知道得更清楚些,可她知道陆嘉芩不会轻易做决定,便也没开口劝。

    倒是见了季恪行的病容之后她稍稍平静了一些,等二人走回内院,云鹂对陆嘉芩道:“殿下先前可见到了季侍郎的模样,您昏迷时也是这样,身上一直在发汗,额上烫得都能烙饼。”

    她想起第一日情形来,语气陡然发冷,“前头来的不知是卢氏派来的人,还是他就是个赤脚大夫,给殿下诊脉时只说要捂着,若不是游大监请他们去喝茶,奴婢跟明鹊都没法子替殿下掀被子。”

    云鹂与明鹊都是裴方智留给陆嘉芩的人,他似乎早早就料到了这一日,因此送这二人来东宫的时候她们都很小,借此避开了九重阙的严查。

    成庆帝忌讳世家,尤其忌讳河东裴氏,哪怕河东裴氏子弟在与北蛮人的交战中几乎战死殆尽,后又自请去西北戍边。

    陆嘉芩不想就这个话题多谈,打个岔笑道:“所以你今日是医者仁心,看见季侍郎重病的模样便不欲与孤多说些这些是非了?”

    云鹂轻哼一声,“殿下少来打趣奴婢,奴婢可没那么心善,不过是殿下做的决定罢了。”

    她顿了顿,眼露疑惑,“只是殿下做事向来是谋定而后动,再一锤定音,为何这次只见了季侍郎就做决定,晋王这次栽了那么大一个跟头,此时必然在伺机寻东宫的错处呢。”

    “你不是已经听过孤解释了么,”陆嘉芩露出淡笑,“季侍郎是肱股之臣,大梁此时看着一团繁花锦簇,其实恰如釜中滚油,再烧便是通天大火。”

    “无论孤能不能顺利登基,坐不坐得上太极殿上那方御榻,像季恪行这样的能臣,都不能死。”

    这一次没了她的干涉,季恪行应会稳稳接下王中书的班。

    云鹂皱着眉头呸了两声,“殿下说什么呢,殿下是嫡长子,自当继承祖业,晋王再如何野心勃勃,也越不过宗法和礼制。”

    陆嘉芩不再说话,只让云鹂多盯着崇文堂侧卧那边,朱太医要什么就给什么。

    躺进卧房的当晚,季恪行烧得跟个火团似的,中间连意识都有些模糊了,可因为朱太医压制得及时,第二日午间热便降了下来。

    朱太医给他施针的时候见他微微张口似乎说了什么呓语,但靠近去听却又什么都分辨不出,只能听清一个“贺”字。

    朱太医歪头把跟季恪行有关的人想了个遍,但什么都没想出来,便抛诸脑后转头就忘了。

    令他有些奇怪的是,季恪行这次生病的模样,几乎跟太子殿下一模一样,连发热的时间都一样。

    他午间退了烧,半夜又烧起来,甚至连药都喂不进去,朱太医险些以为自己跟东宫相克,所幸季恪行没像太子殿下昏迷得那样久,三日后便烧退清醒过来了。

    “多谢我吧,”朱太医又诊了一次脉,见四下无人,老神在在道,“看看我都救你多少次了,你出去可得请我上梦檀楼吃酒,我听说它家新出了一道酥油鲍螺,滋味甘甜。”

    季恪行浑身一僵,“梦檀楼”这三个字如枪剑一般直直刺进他的心湖,强封在记忆上的水膜一破,旖旎凌乱的画面便琐碎地冒了出来。

    他是被人强行打晕又打醒的,彼时梦檀楼光线昏暗,他又被人强灌了半壶酒,眼前一片模糊。

    但季恪行牢牢记住了扑进自己怀中的那张脸。

    朱太医说完见季恪行久久不回应,抬头一看见他脸又红了起来,登时十分惊骇,“我的天爷,你莫不是又烧起来了吧,你别死啊,我们朱家的招牌可不能砸你手里。”

    季恪行被从回忆中唤醒,见朱太医欲伸手探他额头,微微后仰躲开,“我没起热,不过你现在怕是难以心想事成,我如今俸禄不多,买道酥油鲍螺请你尝鲜兴许可以,但要上梦檀楼吃酒,得等等。”

    朱太医满面惊诧之色,“吏部侍郎也算重职吧,你怎么还是穷鬼,混得未免太落魄了些。”

    季恪行:“长安米贵,居大不易【1】,光是那宅邸的租钱便要耗去我三成薪俸,又要聘仆役,又要买家资,还余一些钱我捐给了北郊的善堂。”

    顿了顿,他面带歉意,“你若实在想吃,便耐心等等,我定个雅间同你把盏。”

    朱太医啧啧称奇,看向季恪行的眼神渐渐与旧时无异,“虽这话我少时同你相交就说过许多次了,但我还是想说,你莫不是金殿里的菩萨托生的吧。”

    季恪行见他多时不见还是这么贫嘴,便置若罔闻地扭过头去。

    朱太医也不生气,坐在一旁等着拔针。

    这算得上他们二人在京城的第一次正式相处,季恪行一点没变,还是原来那副病菩萨样,令他忍不住回想在江南时他们比邻而居时的日子。

    朱太医大名朱吟松,家中世代行医,朱吟松自然子承父业,六岁就会开方子,他八岁第一次被朱父带出去给人瞧病,瞧的就是隔壁的季恪行。

    前后厅堂偌大房屋,只住着季恪行一人,朱吟松跟父亲走进去时,就看见季恪行一个人躺在床上,榻边连壶热茶都没有。

    朱吟松记得隔壁原先住着的是个屠户人家,屠户娘子久久不孕,上郊外山上的张禅寺求了签,说是屠户做的是杀生生意,屋舍也染上了血气,自然引不来贵子投胎。

    屠户回来没过两天就挂了售屋的告示,朱吟松本以为那房子要许多时候才能卖出去的,结果没过半月,季恪行就搬了进去,随行的还有一个身着僧衣却未剃度的人,他给了朱家父母一筐白花花的银子,请他们偶尔照看下旁边的孩子。

    朱吟松后面才知道季恪行是张禅寺住持下山时捡回的孩子。

    只是等季恪行长大一些,住持却不顾寺中弟子反对坚持不给他剃度,说他红尘事未了,薄情根未断,后来更是直接把他赶下了山。

    朱吟松每次想起此事都会觉得那老和尚肯定是个半吊子,若季恪行没有和尚样,那天底下的寺庙起码得少个一半,那些有文牒的僧人倒是剃度了,可上门化缘时若母亲只拿了米面没拿银钱,他们的脸会一下子垮下来。

    反观季恪行,他下山后虽不念经了,可过得还跟苦行僧似的,朱母一开始做了饭叫他来吃,他都只出言婉拒,非要自己担水劈柴。

    回忆慢慢消逝,朱吟松站起身来,将季恪行身上的银针一一取下,撇嘴道:“若不是你并不茹素,我定要以为你是和尚的。”

    话音刚落,门外走进个人来。

    云鹂满面笑意,“恭贺郎君,郎君醒了就好,原先还愁着午后阙下派人来探望的事呢。”

    “不过虽不是和尚,郎君近日也是要茹素的,这三日郎君只进了些汤药,想必此时也是腹中空空,正到了用午膳的时候,奴婢派人送些补身的清粥来如何?”

    朱吟松大喜,“云鹂姑娘做事果然一等周全,某在此谢过。”

    云鹂这三日与朱吟松打的交道多,只浅笑着应了下便转身离开了。

    朱吟松正欲转头向季恪行说起东宫膳食的美味,却感觉季恪行已经先行拉住了自己衣襟下摆。

    季恪行面上并无喜色,他看向朱吟松,沉声问道:“芳之,你可能让我继续高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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