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燃烛(二)

    这事听起来实在有些莫名其妙,储君是将来要继承国祚之人,而普天之下唯有仁孝可压皇权一头。

    禁宫之内,除非是成庆帝或是太后身故,才有让太子抄经的道理。

    赵王过世按理连让晋王为他抄经都不甚合乎礼法,遑论她这个非同腹而生的嫡长兄。

    若真要抄,也应当由陆嘉芩自己提出来,为亡弟抄经可显皇家手足友悌,但哪怕是这种自愿,也得在御史那里过两天嘴的谏言才能真下笔。

    只是成庆帝是君父,在皇权与仁孝上都居于顶端,命陆嘉芩抄经并无不妥,但他这么做,等同于向臣民明示,储君为上所恶。

    储君因何为上所恶?皇家秘闻自然不会明说,可仅一遐想,便能延伸出无数个理由,若再有人从后推波助澜,在那些谣言中挑出几个荒唐却很合理能为多数人信服的添油加醋一番,东宫便是长了千张嘴也说不清。

    陆嘉芩只觉拳头硬了,穿回来这大半个月过得太舒坦,再加上前世眼前的这些人早就多是土里埋了,她都快忘了他们有多令人生厌,相安无事过到二十五岁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她要么死,要么坐上那方御榻。

    真想找系统去星际世界兑换个量子武器把这地方夷为平地啊……

    成庆帝面色冷漠,并不为祈香殿内难捱的死寂动容,他紧盯着陆嘉芩,声音抬高了些,冰冷道:“怎么,太子难道不情愿?”

    “怎会,”陆嘉芩弯下腰来,面容一派谦逊,“儿臣本就想这样做的,此前父皇赐下的紫金墨还未用完,东宫里还有祈香殿法师原先送来的萱花纸。”

    法师慈悲宽怀的表情此刻也有些僵住,可这些死物在册出入都记得分明,他也只能朝成庆帝点了点头。

    卢贵妃咬住牙关,她死死盯着陆嘉芩,脑中杂乱的画面最后都落在赵王那具面目全非的尸体上。

    长子哀痛的话在耳边回响。

    “若无靠山,那些贱民怎敢如此大胆,对绍弟下此毒手!母妃,绍弟是祥瑞之子,一直很得父皇宠爱,寻常他若伤了,赵王府哪次不是门庭若市?他府中那些伎奴又怎可能趁着圈禁欺上瞒下将绍弟劫进地牢里折磨?”

    “只有这次!只有这次那些御史咬着不放,外间的那些贱民缘何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我已将御史们眼睛从绍弟身上移开的时候来,他们籍属不同,却懂得如何拉帮结派,逼得京兆尹连赶人都做不到。”

    “一定是有人在教他们!”

    那京城之内,还能有谁教他们呢?

    怒意与悲意交织如潮,卢贵妃有些踉跄地往后倒了一步,手掌扶在幼子栖身的棺木上,祈香殿内檀烟袅袅,可她鼻尖仍然充斥着那带着腐烂气息的血腥味。

    她低低抽泣出声,引得殿内众人的目光都投了过来,晋王正欲走上前宽慰几句,余光却瞥见法师面露难色,但很快又似下定了决心,他手上似乎微微动作了一下,紧接着紫檀佛珠滚落一地。

    法师脸露惊色,接连宣了几声佛号。

    晋王的心霎时往下一沉,卢贵妃必然是与法师额外又说了些什么,是他不知道且必然不同意的事。

    果不其然,卢贵妃急切地往法师处进了一步,她声音依然喑哑,话语却很迫切,“大师,大师,可是我儿有何心愿未了啊……”

    陆嘉芩嘴角硬挂出来的浅淡悲戚与恭敬彻底消失,她眼底冰冷一片,过了一会又变成好整以暇。

    这法师明显与卢贵妃有勾连,她倒要看看他们要唱什么戏。

    “这串佛珠乃是赵王殿下先前在佛前所供,现断落一地,实是赵王殿下受冤横死,若不了却亡者生前之苦,恐极乐之路也会为怨鬼阻隔啊。”

    成庆帝闻言蹙起了眉头,陆嘉芩知道他并不怎么信释道二教,只是循例祭奉。

    卢贵妃又落下泪来,“我儿怎么这样命苦。”

    顿了顿,她又迫不及待地问道:“大师可有化解之法?我愿供上千盏佛灯,只盼能消解我儿劫难……”

    化解之法自然是有的,无非是要对佛祖对亡者更加尽心。

    紫金墨虽罕见地方三年才上一贡,但怎么比得上手足以血抄经来得虔诚呢?圣佛以身饲虎割肉喂鹰,乃入慈悲道,为解弟困,况且只是以血入墨,皇太子何妨一试呢?

    被喊来走过场的两个宗室子弟面面相觑,恨不能立刻效仿赵王府的那些逃奴立时挖条地道从祈香殿跑出去。

    他们的父辈权柄早已亡失,家中子侄又于政堂上无甚功绩,只剩一个王爵的牌匾撑门户,为了能继续在皇室中立足,他们自然就要替天子做事。

    但他们一点都不想搅和进储位之争里面,纵然圣人不喜太子芩,可储君背后站着河东裴氏,虽已大不如前,但毕竟之前手掌梁军,不是他们这样手无实权的没落王公可以得罪的。

    储君废立更与国本息息相关,他们久不居朝堂,但因此对朝中官员擢拔更加上心,王中书居宰辅位已近二十年,储君无过,他是不会同意成庆帝废储的。

    卢氏是拿到了太子芩的什么把柄么?这样威逼东宫,他们是有把握了?

    晋王脸色骤变,咬牙低下了头,暗骂卢贵妃为报子仇昏了头,如今局势不明,镇国将军不日归京,现在逼太子给赵王放血抄经,裴方智岂肯善罢甘休。

    他愤怒之余生出浓浓失望,母妃若是还惦记着她还有一个儿子,一个能帮她登上太后位的儿子,就不会在这个关头连跟他商量都不肯就自己做下决定。

    成庆帝的目光在卢贵妃的面庞上游移一番,紧接着又落到了陆嘉芩的脸上,她并未立刻回法师与卢贵妃的话,而是定定地望着自己。

    那张脸可真像阿鲸啊……简直是一模一样,每次都能让他想起,自己与裴皇后初见的那个上元夜。

    可大概也是因为太像母亲,所以才无人探究她的父亲是谁。

    成庆帝的脑袋又痛了起来,里面像是被浇上了一层烧滚的浆糊,裴皇后冷漠的眉眼在他眼前浮现,很快又变成了那替她保胎的老太医结结巴巴跪在自己面前求饶的场景。

    “老臣有罪!老臣罪该万死啊!可是圣人知晓的,老臣子女缘薄,半生只得一子,他又在打蛮子时丧命,如今膝下只一个孙儿,裴氏以我那独孙为质,要求老臣替皇后娘娘隐瞒……”

    “皇后娘娘她,她是足月生产的!”

    胸膛上突然落下一只手掌,成庆帝恍惚循着细白手臂望过去,卢贵妃仍在垂泪,眼神中却满是对自己的依恋,他下意识握住她有些冰凉的手,抬眼看向陆嘉芩时已带了数十年的帝王积威。

    “我朝以仁孝治天下,你既是储君,更当为万民表率,友悌手足。”

    卢贵妃躲在成庆帝怀中,闻言脸上终于露出几分得意来。

    是储君又如何?她就是要让裴怀贞的儿子替她儿子抄经!不只要抄,还要以血入墨,亲自供奉在佛前!

    她无法即刻为幼子报仇,可是恨意到底难消,她愿意让太子的命多留些时日,太子自然也得为她儿子做点事。

    陆嘉芩丝毫不意外成庆帝会应下卢贵妃的请求,继而逼迫自己,她不卑不亢继续直视着成庆帝,一字一句道:“儿臣不愿。”

    这话让在场之人全都愣住了,晋王本已做好了太子必然会用此事以退为进的准备,听她抬声反对,甚至都没绷住露出一个震惊的神情。

    他从出生时就被寄予厚望,但那时四姓同存,卢氏的意思表达得很隐晦,但后面裴氏式微,卢氏对储君之位的意图,几乎就算摆到了明面上。

    晋王与东宫缠斗多年,他很清楚这位身形纤瘦的太子,手腕如何了得,母妃这么逼她,她大可直接应下,再在抄经之时佯装晕厥,届时寻机广而告之,卢氏必然会被口诛笔伐。

    但她竟直接忤逆父皇,说不愿?

    陆嘉芩自然知道这事情的最优解是什么,就如她前世做的一样,可是她看见卢贵妃那张美人面下的得意,就总觉得心头扎了根棘刺,越发难以忍受。

    明鹊也没想到一向在圣人面前隐忍的殿下突然这么硬气,呆愣在了一旁。

    陆嘉芩脊背笔直,那系在腰间的玉带登时更加显眼,太子芩本就纤瘦,如今大病初愈,那腰又窄了许多。

    “若为手足友悌,父皇令儿臣放血为七弟抄经,儿臣自无话可言,必以刀割肉,可父皇还是圣人,是万民之主,并不是一家之翁,儿臣亦是太子,这储君之位是父皇钦定,朝中名师是父皇延请。”

    “父皇曾言,为君主者以臣民为重,若是此事传出,百官会如何议论?臣民会如何侧目?是会觉得父皇仁父慈心,还是因小失大有违礼法?”

    陆嘉芩说完这悖逆之语,立刻脱去了衣袍的外衫,她转过身面对着天地下跪,朗声道:“儿臣忤逆,自知有罪当罚,父皇罚就是,儿臣跪受君父之怒。”

    一时祈香殿内诸音全无,围在成庆帝与陆嘉芩身边的人都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呼吸,唯恐触怒龙颜,在这个时候被殃及。

    旁边的宗室子弟背后渐生凉意,虽早知天家父子不和,但他没想到竟已到了这样几近剑拔弩张的地步。

    成庆帝沉默久久,他感受到了四处投来的疑惑视线 ,像是不明白他为何还不发怒。

    事实上他自己也有些疑惑,他听了这些话本应怒不可遏的,太子说那些话是想做什么,向他这个皇帝示威么?还是裴方智不日回京,太子自觉有了靠山,便对太极殿上的位置心生觊觎了?

    可这些杂乱的想法很快全如烟雾般散开,他不可抑制地再次回忆起那个上元之夜。

    梁人尚武,裴氏历代掌兵替国征战,家中子女教养自然与一般世家有异,裴氏女亦不输男子。

    他初遇裴皇后时,对方身着胡服,一臂拉开了两石弓,将小贩挂在最上面的灯花射落,快意拎走了那盏整个灯市中最耀眼的鲲灯。

    但就算是那盏鲲灯,也比不上裴氏的姿容。

    太子生得太过肖似裴氏了……

    兴许那老太医意图挑拨?

    成庆帝顿觉头痛欲裂,却仍维持着面上不辨喜怒的神色,他看着太子依旧跪得笔直的背影,冷哼一声,“罚你?饷春大典近在咫尺,朕若罚你,倒更显得朕不辨是非了,你既不肯,便滚回东宫去。”

    顿了顿,他眼中闪过阴鸷神色,“等诸事皆了,再谈罚过。”

    陆嘉芩转身朝成庆帝行了个大礼,便在明鹊胆战心惊地搀扶下站起身走了。

    但晋王却也跟着浑身一僵,他不敢抬头让身旁之人看出端倪,只能一直保持低头的仪态。

    成庆帝这话的意思是,饷春大典依旧由太子住持,不可能再从诸皇子中择一代行储君之事了。

    这下不仅不能以抄经之由羞辱太子,连他本以为稳妥的代行之事都成了泡影。

    这些也都不算什么大事,可父皇的态度,令他心中警铃大作,他先前明明确定父皇是厌恶东宫的,甚至意欲除之而后快。

    今日太子这般顶撞,父皇竟然连个走过场的处罚都没有。

    不能再等了……他手中的暗探早已查出了太后

    欲在饷春大典上对太子下手的消息,他不能放过这个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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