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燃烛(五)

    饷春大典陆嘉芩并不是头一次参加,但这一次她没有任何经验可以倚仗——前世饷春大典时她尚被禁足在东宫。

    不过她记得似乎办得很不错,晋王因此颇得成庆帝与太后赞赏,陆嘉芩被困着的时候都能听见几耳朵宫人们传进来的闲言碎语。

    那些消息虽是晋王授意说给她听的,却也不失真,晋王想让她认清两人之间的差距,如同当日的太子芳与昭王,欲借旧人之事逼她反击,他将金吾卫统领受贿杀人的证据都巧妙地送到了陆嘉芩面前。

    毕竟他们都知道,纵然太子芳当时不与金吾卫串联,最后也一定不能坐拥皇位,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放手一搏。

    但陆嘉芩要按剧情线走,不可能直接掀桌,白费了晋王的一番好谋划。

    “殿下,殿下?”云鹂替陆嘉芩整好鬓发,见她久不回神,担忧地出声问道,“朱衣袍已着人熏烫过,可要现在就换上?”

    陆嘉芩望着铜鉴中略显模糊的面影,垂下眼眸答道:“换上吧,圣人辰时亲至大典,孤要早些去,皇庄那边都准备好了么?”

    朱衣袍挂在黄花梨木屏风上,云鹂轻巧抽下,恭敬地呈到陆嘉芩面前,“殿下放心,游大监亲自过去看的,并无什么疏漏。”

    朱衣袍上带着单薄的梅香,是陆嘉芩素来惯用的那种,只是她今日闻着,却并不觉得舒心,躁意不仅没为那清冽气息的味道浇灭,反倒翻涌起来。

    陆嘉芩在脑中呼唤系统,“我现在身体有什么化学物质侵入迹象么?”

    系统刚开机,闻言立刻扫描了一下陆嘉芩的身体,斩钉截铁答道:“没有,你很健康,熏香味道很正常,经过查询也无法与其他化学物质产生迷情或中毒作用。”

    系统小心翼翼,“我能感受到你有点焦躁……”

    陆嘉芩没隐瞒,“从皇帝将诏令下发到六部的时候,我就有些心神不宁,我总觉得……有人在搞事。”

    “我少有预感,但一般都很准。”

    东宫之内早早就为今日准备起来,游鹄大监驭下宽威并济,仆役们都知这一日的大事,丝毫不敢懒怠。

    陆嘉芩从寝殿门踏出的时候,一路都觉舒畅,内院外院各司其职,庭除扫尽,青石小路上连落叶细草的踪迹都见不着。

    变故出在出东宫大门时,陆嘉芩正要上宫道上的白鹤铃马车,一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杂毛小犬冲到了她脚下,对着她狂吠起来。

    明鹊蹙着眉头要伸手去抓,却见那小畜生转身朝着马车底下钻去,见围在马车旁的众人对它没有办法,竟扬起后腿对着车辕撒了泡尿,而后继续呲着犬牙低声咆哮。

    明鹊脸色一沉,当即拔出剑来,那狗似乎有些通人性,立刻察觉到了面前这些人并不跟平时遇见的那些一样好对付,它背靠着车辕,小心地蜷缩在马车底部,声音一改之前的凶狠,小声呜咽起来。

    左右来往做事的宫人不少,陆嘉芩秉性与裴后肖似,从不苛待宫人,宫人们若是在宫道上遇见了她,行完礼就可以继续做事,不像遇见其他贵人,他们须得小心翼翼跪在地上问安,直到贵人仪架远行才能起身。

    今日是饷春大典,祈祷一年风调雨顺的大礼,所有参与大礼的王公无不三日前便斋戒焚香,连供奉天地的三牲都是皇庄先宰杀好的,如此吉日,不能见血。

    虽是个畜生,难保不会落人口实。

    明鹊也想起来这桩不成文的忌讳,咬牙收起了剑,只两只眼睛还冷冷盯着那只杂毛狗,她正欲扶着陆嘉芩往马车上走,耳畔却响起了一道急切的呼唤声。

    一个身着流云锦宫装的宫女从石道那头出现,她满面焦急之色,都顾不得这是禁宫重地,几乎是半扯着嗓子喊,“富贵儿,富贵儿你在哪?”

    直到看见陆嘉芩,她才急急收声,将已到嘴边的呼喊咽回去,敛起疾步规矩地给陆嘉芩行礼,忐忑道:“恭请太子殿下福安。”

    陆嘉芩稍稍打量了宫女一番,视线最后停在宫女袖口露出的半截青紫伤痕上。

    沉香楼果然跟她不对付。

    她要是没记错的话,宫女身上衣衫与那杂毛狗身上乃是同一块流云锦上裁出来的,只是宫女衣衫上花纹细碎不成整,但狗身上的却是一个完整的祥云纹。

    流云锦一匹万金,东宫库房里也只有几匹,换在沉香楼却能随意赐给宫婢裁衣。

    只是宫婢虽是人,也得排在狗的后头,将布料上最金贵的位置裁给狗主子后,剩下的才赏给照看这只狗的宫女。

    说不定也不是“赏”,而是“令”,这样便显示这人是专伺候这狗的,宫女奔行如常,若不是袖口因行礼露出的半截伤来,陆嘉芩兴许还会觉得她在沉香楼中地位不低。

    禁宫中关于刑罚有件众人默认的事:若非有意罚给旁人看,贵人们一般只会挑看不见的地方打,这宫女明显就是如此,只是这伤都到腕处了,谁知她身上还有多少。

    瞧她寻狗时的焦急模样,想来估计半条性命都悬在这畜生身上了。

    系统在陆嘉芩脑中啧啧感叹:“人不如狗,这是什么世道。”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1】

    那杂毛狗一听见宫女的声音立时从马车底下蹿了出来,一把跳进宫女怀中,而后转头继续对着陆嘉芩狂吠起来。

    明鹊几乎是眉毛倒竖,剑鞘被打开半寸,她继续盯着那杂毛狗,半晌冷笑一声,“哪里养的畜生,竟敢冒犯太子殿下!”

    这可真是活灵活现的“狗仗人势”,一只杂毛畜生,安敢如此?!她非剥了它的皮不可!

    宫女万分惊恐,咬牙伸手强行合住了杂毛狗的嘴巴,她不敢松开,只能以这种奇怪姿态跪在地上磕头求饶,哆嗦道:“太子殿下恕罪!太子殿下恕罪!”

    她见陆嘉芩并未喊人拖她走,才敢继续回答:“奴婢……奴婢是沉香楼替贵妃娘娘养狗的云露,今日疏懒,没看好这小犬,惊扰了太子殿下,求殿下恕罪!”

    那狗被勒得发疼,强行挣开对着云露的手腕发狠咬了一口,却没敢继续昂着脖子对陆嘉芩吠叫,它往云露怀中缩了缩,慢慢不出声了。

    云露疼得忍不住轻轻“嘶”了一声,却不敢做些什么,她将那只狗虚掩在怀中,静静等候着太子落下罚言。

    没想到太子蹙眉许久,却不发一言,她转身掀开车帘上了马车,那持剑满面杀气的武婢见状冷哼一声,跳上车架握紧缰绳轻轻抽了下马臀。

    白鹤铃摇晃间发出几声清响,太子车驾便在众目睽睽之下于宫道上缓慢往外行去。

    等车架远不见影,云露才瘫软在地,背后冷汗渐生凉意,她却喜悦得很,连那杂毛狗探头发出不满低叫都不在意。

    这狗若是丢了,卢贵妃定是要她死的,她本以为今日就是命断之时,没想到峰回路转,竟捡回一条命来。

    太子殿下当真心善。

    被发了好人卡的陆嘉芩正往思艰门赶去,途径朱雀大街时竟还碰见了熟人——秦陵庾氏分属于四姓中的琅琊谢氏,故而有相同习惯,他们会在马车横柱上刻上姓氏。

    庾翻竟然来这么早……

    陆嘉芩摩挲着腕上的菩提珠,她似乎还是第一次见这毒唯没跟在晋王身后呢。

    大典开始前并无什么不对,辰初成庆帝着帝王冠冕现身祭台,对摆着三牲的桌案遥遥以酒酹地,再亲上三炷高香,等香插进紫金炉里,底下观礼的王公与百姓登时山呼“圣人万安”。

    陆嘉芩紧随其后,因她是储君,尚未手掌国祚,就需秉着酒盏在祭台上三跪九叩,礼敬天地与大梁诸代先王。

    然后换上粗布短褐,带领被选出来的几个官员赤足下地亲事农桑。

    这其实就只是走个过场,各人身边都有老农在一旁教授,这些人都是在皇庄里劳作多年之人,一则保证经验老道,不会出什么纰漏,二则身家清白,不会横生异心借机生事。

    陆嘉芩在老农的帮助下推犁往前走——这田已经犁过好几遍了,泥土松散滑腻,脚下如踩丝绸,陆嘉芩无需过于用力。

    她来时问朱吟松可有驱蚂蟥的药膏,小太医当场抓了一副,声称百虫勿近,她下田已有一刻钟,故作不经意抬起脚踝看时,小腿上果然干干净净。

    行至一半,陆嘉芩突然听到老农叹了口气。

    她微微侧过头来,见老农脸上皱纹横生,客气问道:“不知老丈为何叹气。”

    老农吃了一惊,他听见陆嘉芩问话才惊觉自己刚刚在贵人面前失仪了,惊慌失措地想要跪下请罪,可是碍于场合又生生顿住。

    毕生劳碌的老农从来没有碰到过这样的事,急得额上冷汗涔涔,耕犁依然在缓慢前行,老农左右望了望,见百官无一抬头,才低声恭敬答道:“草民家里新近添了人口,因此有些烦闷,没曾想碍着殿下圣听,实在该死。”

    陆嘉芩脸上的温和谦笑一时僵住,她疑惑道:“添丁不是喜事吗?事皇田者不取赋税不受徭役,口赋钱一年三贯,并不算重,老丈后继有人,怎还因此烦恼?”

    老农苦笑着看了陆嘉芩一眼,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补充点什么,可陆嘉芩看见他的嘴唇上下抖动了一下,最后说出的却是:“殿下说得是,只是草民短视,光想着婴孩出生后的花费了。”

    陆嘉芩没有再问,老农什么都没说,但那苦涩一笑却好像一记用尽气力的耳光重重掴在她脸上,她知道老农那句话只是违心回应,其后必有比那声叹息沉重千百倍的担子。

    之前在东宫门口见那容颜稚嫩的宫女被恶犬咬伤却还要维护那畜生时,陆嘉芩已觉心头有些发闷,此刻见老农之笑,她更感郁气横生。

    眼前突现黑影,陆嘉芩被唬了一惊,她定睛看去,那黑影原是一只巨蜂,通体漆黑,除了尾腹处有两道黄色环纹,几乎有一指之长。

    老农见她分身,扭头看去,他一眼就看到了盘桓在陆嘉芩面前的东西,失声叫道:“殿下小心,这是杀人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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