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燃烛(九)

    裴方智的醉意被冰凉夜风一激,消散了大半,他个子高,陆嘉芩又低着头,他只能看见她扎得一丝不苟的发冠。

    她年纪还小,却承担了许多本不该由她承担的东西。

    她的出生,甚至都是被刻意操纵的。

    裴方智心中一酸,如陆嘉芩幼时一样,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顶,“阿芩,做你想做的事,你是阿姊唯一的血脉,在裴家也属你最小,舅父虽然无用,可保住一家老小还是能做到的。”

    “舅父只盼着你平安喜乐。”

    陆嘉芩闻言眼眶微热,眼底都湿润起来,她闷闷地应了一声,两人一同往回走,刚过宫道转角就看见了步履匆匆的丘大监。

    丘大监脸上还是带着褶子笑,“给太子殿下、镇国将军见礼。”

    陆嘉芩让他起来,温声问道:“大监不是送父皇回太极殿歇息去了么?怎么不在父皇身边伺候?”

    “老奴愚钝,忘了礼数,”丘大监佯抽了自己一下,“圣人服下醒酒汤后清醒了一些,得知都没人送将军,训斥了老奴,亲命老奴过来送一送将军,更深露重,将军可叫了服侍的人来?”

    裴方智连连摆手,“圣人恩重,臣皮糙肉厚,也借着寒风吹一吹身上的酒气,若是让家母闻见了,必然又要挨几下拐杖,大监是圣人身边得用之人,还是早些回去照顾圣人吧,臣多谢圣人恩赏。”

    裴方智说完便与二人辞别,兀自回殿中取了衣服就走。

    陆嘉芩也捏着额头与丘大监告辞,“夜已深,大监回去照顾好父皇,自己也好好歇息,不然明日当值没什么精神。”

    丘大监便弯腰让开路来,见着明鹊搀扶着她慢慢往东宫的方向走。

    他收起脸上一成不变的笑,对着虚空做了个手势,“可有听见他们说什么?”

    一个人影突然从宫墙上窜了下来,“镇国将军耳聪目明,属下不敢离得太近,只听见了一句什么‘平安喜乐’的话,他们拢共也没说几句话,属下观二人的面色,应当并不是在密谋什么。”

    丘大监冷哼一声,挥了挥手让人影离开,他揣紧了手中的浮尘,扭头往小道走去。

    他很快便回了太极殿,成庆帝今日饮得有些多,此刻头痛得很,浑身的气息也十分低沉,吓得身后给他按头的宫女战战兢兢的。

    听见丘大监在门外报信的声音,成庆帝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殿内伺候的宫人登时如蒙大赦,一个个静静退出了殿外。

    成庆帝抬起眼,“可听到他们二人密谋什么了?”

    丘大监定了定,“并未。”

    成庆帝冷哼一声,“密谋也成不了什么大气,裴氏,已不是先帝在世时的裴氏了,当年那件事,也是该弄出些动静来的,你去把消息放一点给裴方智,让他有个苗头。”

    顿了顿,他眼中幽光闪过,“还有王令筠,裴方智在京城呆不久,但卢氏的根基在这里,光凭裴家那个病秧世子没什么用,王令筠与裴方智有半点师生情谊,他必然会想去查的。”

    丘大监心下一凛,低头应是。

    过了一会,成庆帝咳嗽了两声,从玉枕底下摸出一方玉盒,但他咳嗽越来越烈,只好伸手将盒子递给了丘大监,示意他打开。

    玉盒里是两颗黑黢黢的药丸,丘大监面露忧色,却还是忍住了没有劝诫,只捧着盏温水连同药丸送到了成庆帝手中。

    成庆帝服下药后,靠在榻背上气喘吁吁,他眼中露出怀念神色,轻声道:“朕挺喜欢明之那孩子,他年纪小,又知进退,朕原本也想把王令筠指给他做老师的。”

    “可裴献忠太过不知进退了!”成庆帝不知想起了什么,陡然将自己手中的茶盏砸了出去,怒不可遏道,“他们想要得太多!”

    这并不是成庆帝第一次这样,他每次服完药就会如此,丘大监一直平静地弯腰站在一边,静静等着成庆帝发泄完。

    待成庆帝慢慢睡过去,丘大监叹了口气,上前扶着人躺下。

    裴皇后的冥诞将近,宫内宫外渐渐忙碌起来,陆嘉芩本还在想要如何找季恪行的麻烦,没想到机会自己送上了门。

    成庆帝不知是又想到些什么,说近来政务繁多,担忧她难以疏通,特地将季恪行又派给了她,每三日议一回事。

    季恪行上门头一天,陆嘉芩就寻机与他大吵一架,而后十分无礼地掀翻茶盏,让人把他给请了出去。

    而争吵的原因是一位地方官员的擢拔问题。

    若是普通官员,自然不会引起京城世家的注意,可偏偏,这位官员姓崔,是泰华崔氏的旁支出身。

    特别他之前还是被贬出京下放到边县的,因品行不端。

    季恪行觉得这崔姓官员有先例,且上头的一州刺史对他的评价也不如何,他甚至觉得书册上那些功绩都是那官员伪造的。

    陆嘉芩自己也是这么觉得的,狗改不了吃屎,这崔姓官员被贬时她还有些印象,就是个酒囊饭袋。

    但无奈她要做出自己与季恪行交恶的样子,只好逆着他的话说,什么“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什么“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说得她自己都觉得面目与那些世家官宦一样可憎了。

    她有意宣扬这件事,晋王在外院安插了不少人,相信消息不久就会传到他耳中。

    再暗暗多表达几回对季恪行以及成庆帝的厌恶,晋王会咬这个饵的,陆嘉芩知道他虽算不上心术不正,但作为前期有头有脸的反派,对人才的辨识能力还是很强的。

    哪个想做帝王的不想要这样的王佐之才呢?

    至于那个官员,晋王一定会顺季恪行的意,暗暗打压不予升迁的。

    陆嘉芩自认演得很好,就连游鹄大监听说了她驳斥季恪行的事都过来找她,示意她收敛一下,东宫外头都有些传她不听谏言的话了,若不是裴方智尚在京城,裴皇后的冥诞又在这几日,那些流言怕是传得比现在还广些。

    陆嘉芩不予理会,仍然在大朝会上对季恪行冷颜以待。

    季恪行吃了好些天的冷脸,果然不再如之前那般恭敬有礼了,晋王全程旁观,终于稍稍放下了这点戒心,渐渐主动与季恪行同行下朝,加以笼络。

    他目送着季恪行上马车,却不知车内的人已经收敛起了刚才温润的神情。

    季恪行揉着眉心,暗道晋王难缠,转而又为陆嘉芩担忧思虑起来。

    殿下故意那般无礼,应是为了当日自己在高台上请医之事,她不欲令自己为晋王所恶,所以才借那崔姓官员的擢拔之事发作。

    但殿下是想做什么?她苦心潜藏多年,素来勤勉不落恶名,卢氏与崔氏这些年苦寻她的过错与弱点,都没能撬动东宫的地位,他官至吏部侍郎,亦算得上半个言官,她这般对自己恶言相向,必然会引来风言风语。

    不祥的预感在季恪行心中涌动,他细细思索了一番,近些时日与殿下相干的大事就只有皇后娘娘冥诞,往年,殿下都是要前往洪秋寺为亡母祈福的。

    他得跟去看看才行。

    这个念头甫一涌现,季恪行的面皮立刻热起来,脑中读了十数年的圣贤书不停地叩问心潮,尾随女子,这可不算是君子之道。

    可他又隐隐觉得,若是自己真不去,必然会抱憾终身。

    选择碰撞下,季恪行夜不能寐,清醒地煎熬了一夜,待金鸡报晓,他顶着眼下青黑起来洗漱,望着水镜中略显憔悴的男子面容,季恪行悚然一惊,失手将刚刚拧好的面巾又跌进了水里,那水面上的人影登时碎开。

    那水中倒影,让他想起了自己前世身中剧毒油尽灯枯时的模样。

    季恪行嗤笑一声,他哪里还算什么君子,既不算君子,又何须继续守着君子道。

    他必得保证殿下安然无事,以免如前世那样悔恨而终。

    陆嘉芩浑然不知季恪行已半蒙半猜到了她的谋划,她的确是准备在裴皇后的忌日假死跑路的。

    洪秋寺在民间又被称为“贵寺”或是“国寺”,只因来这里上香的人多为皇亲国戚王侯公卿,最差的家里也供着个御赐的牌匾,寻常人光是香油钱那一关就过不了。

    陆嘉芩一向觉得这佛寺太过铜臭味,不大爱来这里烧香,怎奈成庆帝在这里供了一块裴皇后的牌位,寺中那位住持身上尚带了几分禅意,讲经时的确能让人静心,她没得办法,只能过来。

    只是寻常上香时间不定,甚至有时还是她心血来潮,从东宫套了车就走,唯有裴皇后忌日这一天,她会雷打不动地来这里。

    且洪秋寺为显特殊,故意修在了郊外,沿路风景奇崛,有一段路,旁边还有块断崖,京中权贵也会拿着这段路给自己脸上贴金,说自己虔诚。

    她给自己设定的死遁地点,就是在这里。

    今日老天竟也帮着她,从东宫出发的时候,天色阴沉沉的,大朵的云块将阳光遮得严严实实,权贵们自然不会挑今日礼佛。

    一路无事,行至断崖时,破风声尖锐传来,一支箭镞射在了众人面前,明鹊如梦初醒,厉声道:“有刺客!护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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