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萍起风(二)

    那一声尖叫撕破了客栈的宁静,外间的其他客房一个个动了起来,廊道上有人在赤足跑动,大声询问店家道:“发生何事?如此惊慌。”

    陆嘉芩与季恪行都是和衣而眠,此时收拾起来也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她飞速从床榻上爬了起来,与季恪行一齐出了门,堂屋内已经燃起了几处火烛,衬得店家的脸青白不似人色。

    店家似乎很想露出一个笑容来安抚一下楼上惊慌的住客,但他自开了这家客栈以来从未遇见过这等事情,此刻有些六神无主。

    这家客栈是临水而建,不远处就是那条稍稍宽阔的溪流,店里的人取水十分方便,今早庖厨照常早起准备朝食,去溪边担水时见到水草边挂着个什么东西。

    他本就年纪稍长,眼目不灵,再加上当时正是天将蒙蒙亮的时候,就更看不清楚了,庖厨本该担了水就走,但鬼使神差的,他往前凑了凑身子,将那挂在水草边的“东西”拉了过来。

    甫一看清,庖厨就听见了一声极端尖锐饱含惊恐的叫声,他的血好像从脚底开始冻了起来,他凭借本能以手撑地往后挪了几步,等跑堂出来扶住他时,庖厨才发觉,那声惊叫是从自己的嗓子里冒出来的。

    那是个约莫七八岁的小童,身量纤细,所以庖厨没有一眼看出人形。

    店家紧随其后,当然也看见了被从水中拉起的那具尸体,他也没控制住惊叫一声,而后想起客栈里尚在安睡的住客,连忙秉烛赶了回来。

    陆嘉芩见周边住客已有焦躁之色,沉下声音道:“店家先别慌,我等都是走南闯北见过世面的人,你且喘口气。”

    这是安抚之语,说是走南闯北,自然多见过生死,不会轻易被事情吓着,店家自然也不必忧心他们叫嚷着要退钱。

    其余人顶着这顶高帽,纷纷应和着陆嘉芩的话。

    店家面容果然放松了些,但不等他开口,那位瘦猴似的跑堂立刻风一般地旋进了大堂,气喘吁吁地对店家说道:“没,没死,那孩子,还活着呢,只是,是昏过去了。”

    店家粗粗放出一口气,对着楼上抻着脖子往下望的一群人拱了拱手,“庖厨从溪边救下了个孩子,并无别事,诸位可再睡一会,今晨是我们招待不周,朝食免费。”

    他转头对跑堂道:“你脚程快,速速去请个医者来。”

    廊道上有人闻言止住了跑堂的动作,“店家好心肠,不过我商队中就有游医,且让他先看看吧,人命关天。”

    出了房间观望的一群人登时都连连称赞起来,有些人恰巧就是买卖药材的,跟着道若需取用尽可朝他开口……外面已逢东方既白,外出探头的许多人也没了睡回笼觉的兴致,索性一齐下楼去看被店家救上来的那个孩子。

    陆嘉芩倒没有要凑热闹的意思,她不通医术,去了也只会添乱,但她也睡不着,直接下楼洗漱去了。

    最先跑进去看情况的一群人已经从后院走了出来,陆嘉芩看他们个个面带不忍,行走间还在谈论那被从溪水中救起孩子的事。

    “不知是哪处的山匪作乱,瞧那孩子身上,全是刀伤,小脸惨白的。”

    “是呀是呀,哎,外头如今是越发乱了,早年从岭南送货到长安,路上也不曾遇见过许多事,如今……嗐!这孩子看样子还是仓皇逃出的,与他同行之人,怕是都遭了毒手。”

    “瞧着也不是富贵人家的孩子,皮黑手糙,手里还握着半截干瘪的山参,倒像是采药人的后代。”

    陆嘉芩陡然转过身来,面色一下子沉下去,她快步追赶上几人,出声问道:“打扰兄台,你们方才说,那孩子手里,握着半截山参?”

    被询问的人眼中顿生警惕之色,下意识往后退了退,“你问这个做什么?”

    陆嘉芩浑身的血正在逐渐沸腾,数不清的杂音在她耳畔不断回响,她强自压下那阵心悸,答道:“我自友人家来,他家便是卖参的,我听你们的话,有些担忧。”

    那人看见了她从腰间摸出来的半截参,面上渐渐露出同情的神色来,他与旁边站着的两位友人交换了下眼神,确认这山参差不多对得上,而后才道:“兄台,可自去后院看看。”

    他不好直言,只能吞吞吐吐道:“某一向眼拙,只隐约看了看,并未完全看清。”

    季恪行就站在陆嘉芩身后,他上前搀扶住陆嘉芩的手臂,又很快放开。

    陆嘉芩的呼吸逐渐急促起来,她稳稳站定,将那半截干瘪的山参又塞回腰间带中,转身坚定地朝着后院走去。

    应当不会的……他们离开不过两三日,陈家村如此隐蔽,轻易不能寻得,她与季恪行若非机缘巧合大难不死,也是进不去的。

    她一瞬间就想起出村前一天参加的那场喜宴,想起跟她们调笑打闹最后在阿娘叮嘱中盖上红盖头的锦央,想起在黑娃护送下羞涩笑着进洞房的那个新郎。

    陆嘉芩闭了闭眼,浑身气息低沉。

    客房要给客人住,孩子是被水冲下来的,身上粘了不少青萍和污泥,店家只紧急抱了床褥子进后院的柴房,再把孩子安置在上面,同时吩咐客栈中其他仆役速速送一盆滚水过来。

    孩子不知在溪里泡了多久,身上的刀口边缘都隐隐发白,他面无血色,两只细小的拳头紧紧拽在一起,左边那只握得松散些,进屋的时候就被人敲开了,里面是半截干瘪的山参。

    他额上烧得滚烫,呼出的热气甚至都让人觉得烫手。

    好在那位游医并不是什么庸碌无能之人,他让人把孩子身上的衣裳剥除干净,细细查看了一番,又仔细斟把了一下脉象,确认只有刀伤,失血过多外加在冷水中漂了太久,所以昏迷不醒。

    这类病最容易诊断但也最棘手,不过旁观的客商十分大气,立刻就让人送了些补血的药材给店家煎用。

    陆嘉芩进来的时候,那位跑堂才将将把孩子紧握成拳的右手掰开。

    窗外青天渐渐明亮,陆嘉芩没有看到被重重人影遮住的孩童面孔,但清楚看见了那只瘦小手掌中,平躺着的黑色石头。

    她突然觉得喉咙干渴起来,脚下像缀了千钧铅石,一时挪不动步子。

    心脏狂跳起来,无限愤恨从中萌发,叫嚣着调动她潜藏起来的杀意。

    游医小心翼翼在孩子伤处撒上些促进血肉愈合的伤药,而后裹了厚厚一层白布在上面,围在他身后的人并不打算一直看下去,渐渐散开,因此他一回头,就看到一个眼周通红的书生站在他身后。

    他吓了一跳,却见那书生慢慢朝他弯腰行礼,问道:“敢问医者,这小童,可有大碍?”

    游医点了点头,想了想又摇了摇头,“毕竟只是不足十岁的孩子,现在情况尚算稳定,还要看后面烧不烧,若是挨不过那一关,便是大罗神仙来了也无济于事,只能看天命。”

    游医说完也离开了,柴房里登时只剩下陆嘉芩与季恪行。

    树根脸上的苍白渐渐转变成酡红之色,脱离冰凉的溪水之后,他的身体在被褥的包裹下渐渐回温,透进骨中的寒凉便声讨起来,向这具尚未长成还不够健壮的身体发难。

    他开始起热了。

    游医早就预料到这一点,因此让店家送了一盆冷水过来,每过一个时辰让客舍中的仆役过来替小童擦身。

    此时是陆嘉芩在做这件事,树根赤身裸体地躺在被褥里——也不算完全赤身裸体,他身上缠了足够多的干净布匹,胸腹,后背,大腿,胳臂……因为他人小,那些布匹几乎缠满了身体。

    陆嘉芩想起起先遇见的那几个旅人口中的惊呼,他们在感叹树根这样竟还活着。

    但陆嘉芩却觉得十分刺目,因为她见过真正活着的树根是什么样的。

    他不是只有七八岁,只是个子蹿得没有同龄人快,如今已过了一个整岁了,他查探的本领高强,甚至成人都比不上,上山打猎的时候,树根灵活地在前面带路,再从一棵树上突然跳下来,给他们分他摘来的野果。

    喜宴上抢喜糖,他也是拔头筹的那一个,别人一只手抢,他能两只手轮着来,抢完之后又被自家阿娘提溜着耳朵心不甘情不愿地把糖再分出去。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气息微弱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静静等着高热夺取他的生机。

    被人剥下来放下枕边的那块黑石头在初阳的照射下放出微光,那上面歪歪扭扭的“鹤”字,刻痕里像是被人血浸过,此刻泛着诡异的殷红。

    陆嘉芩久久凝望着那块圆润的石头,那是她送给陈白芷的东西,它出现在树根手中,意味不言而喻。

    不是树根贪玩一个人遭遇了什么,而是整个陈家村,在她与季恪行离村之后遭难。

    她的耳畔再次响起杂音,怒意从心口喷薄而出,陆嘉芩死死攥紧了拳头,指根与掌心的连接处骨节泛白。

    她十分平静地说了一句:“我要那些人死。”

    季恪行深深望了陆嘉芩的背影一眼,而后微微俯首下拜,“一切但凭殿下做主,等明鹊姑娘回来后,我会先带着树根回京,余后诸事,殿下小心。”

    明鹊回来后看见的就是双目赤红的自家殿下,她心神震动,还未开口就见陆嘉芩抽过了她的佩剑,缓缓走到了院中。

    京兆府尹闻讯后亲自过来迎接,见太子芩破衣烂衫,心中叫苦不迭,镇国将军带回来的那些人日夜搜寻太子芩的下落,今番看见这些,必定不肯善罢甘休了。

    没想到太子芩并不欲与他多言,而是直接看向了守在院外的三十多个裴家军士。

    “有波反贼意欲挑拨天家父子手足情谊,直言是晋王欲杀孤,孤如今尚有余力,尔等可愿随我同去捉拿反贼。”

    京兆府尹瞳孔遽震,手足情谊就足够骇人了,太子芩还在前面加了父子,是什么意思?暗指圣人杀子吗?

    季恪行虽知此事挑动了陆嘉芩的底线,但他没想到她竟这样豁出去了。

    刺杀他们的幕后主使必定是不想成庆帝为洗清嫌疑彻查太子遇刺案的,自然也就不敢再多生事,先得将之前做过的痕迹彻底清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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