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7 章

    夏六月,噼里啪啦的雨水打在院中的石板上,激起点点的水沫。也不知道是不是远离了长安的缘故,一场雨都听着格外的悦耳。

    刘嫖跪坐在廊下,头顶上是用竹片做的风铃,手边上放着热气腾腾的花茶。这样烟雨的天气下,点缀上茶水温热的氤氲,最合适不过。只是雨点子越下越大,风一吹,全打在她的脸上和衣服上了。

    看来今日是天公不作美。刘嫖无奈的叫人将东西收拾一下,省的案桌和茶水进了雨水。

    陈午坐在堂内,见她进来后将手中的竹简放下出声询问道:“是不是外头雨下大了?”

    刘嫖点了点头,在他旁边落座。“看的什么?”她问。

    陈午捏了捏自己的鼻梁,“闲来无事,看一看附近庄子上近两年的收成。”

    刘嫖哦了一声,笑嘻嘻的望着他。

    也不知道是不是下雨的缘故,她总觉得陈午的面庞在昏暗的屋内显得格外的白亮。虽然原先温文尔雅的公子变成了瘦弱沉静的大叔,但周身的气度和内敛的含蕴却还是那般惑人。

    “想什么呢,这般入神?”陈午问道。

    “我记得在馆陶的驿馆里见你的那天也是这样的大雨。那时你穿着青色的衣袍,打着藕白色的伞。”刘嫖捧着他的脸,好像回忆也跟着去到了多年前的那个雨天,“我当时就想,这么个会说话做事的人又长的这般好,不知道会便宜了谁家女郎。”

    陈午被她说的笑了起来,不自觉的摸了摸自己的脸道:“我同公主比,也就一张脸能看了。不过这两年疾病缠身,这长脸怕是同往日不能比了。”

    刘嫖摇了摇头,柔声说道:“可在我眼里,陈郎却一如往日。”

    “你这几句话反倒叫我不知如何作答了。”陈午的脸色顿时变得特别的温柔,他轻轻的伸手将她刚刚被雨水打湿的发丝理了理,“公主这般看中美色,若是我先公主一步离世,你岂不是要找个同我一般颜色的人?”

    刘嫖没好气的用拳头轻轻抵了他一下,“说什么呢?女儿和儿子都那么大了。”

    “那怕什么呢,即便生有一子一女,公主依旧贵气逼人。”陈午顺势拉着她的手道:“其实我反倒觉得将来有个人能陪你挺好的。女儿在宫闱、儿子将来也会成家,届时公主身边无人可陪可怎么好?”

    话语虽然温柔,但是这说的也太可怜了些,就好像她刘嫖是个擎等着自己丈夫死掉转头包养小白脸的人。

    刘嫖哼了一声,觉得他这话太破坏刚刚温柔甜腻的氛围了,所以有心气他道:“那等你死了,我便找上几个十六七的少年陪我,保准各个肤白貌美。”

    陈午抿了抿嘴唇,一瞬间神色都变了,他缓和了两下才咬着牙说:“听见你这般说,我的心肝都要气炸了。你还是等我死后几年再说吧。反倒那时我已经死了,也管不着你做什么。”

    那你刚刚还说的这么起劲?

    刘嫖轻声笑着,抬手又给了他一下。

    第二日,天气放晴。高高的太阳悬挂在东方,一下子将昨日的水气蒸腾掉了。暑气顿时往上翻涌着,叫人生出些许的烦闷。不过,好在他们在长陵山下的园子里,比往日在公主府上要凉快许多。

    只是这个时候,宫里头突然来了个传信的小太监,他的话顿时叫刘嫖打心底生出一股子凉意来。那小太监跪在堂前带着哀痛的说,窦漪房今日在长乐宫中晕倒了。

    当天傍晚,刘嫖便命人驾着车赶回了长安城,径直去到了长乐宫长秋殿内。一进内殿,她便看到窦漪房闭着眼眸躺在床榻之上,胸前起伏着沉重的呼吸。

    “怎么回事?”她轻声询问着榻前拿着手帕垂泪的陈若华道。

    陈若华沉着声音小声回答:“从上个月起,祖母便有些不好,淳于太医说是年老之症。今日祖母去了一趟宫中祠堂,回来的路上就昏倒了。太医施了针,但却说不知祖母何时会醒。”

    刘嫖闻言眼眸也有些湿润。她坐在床榻边上,拉着窦漪房的手小声在她耳旁说道:“母后,女儿回来了。”

    可是榻上的窦漪房却不曾有所回应。

    刘嫖抚摸着窦漪房干涸粗粝的手,看着她年老带着皱纹的面庞,脑海中却浮现出多年前她还年轻时的模样。

    这个世上没有人会觉得自己的母亲不漂亮,刘嫖也是如此。自她能看清世界起,她就知道自己的母亲是个极其温婉美丽的女子。这么些年来,她也一直都知道窦漪房不像表面看起来那般柔弱。因此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看着自己如此坚韧的母亲如同枯萎的腐朽的树木沉沉的倒在那里。

    在看到窦漪房的那一瞬间,她似乎都忘记了该如何呼吸。

    母后,您一定要好起来啊。

    刘嫖紧紧的握着窦漪房的手,逐渐湿润了眼眸。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诚心祈祷起了作用,窦漪房第二日晌午便醒了过来。刘嫖喜极而泣,要不是顾念着殿内人多,她都忍不住要大哭起来。

    等伺候着窦漪房喝完粥后,她才轻声的带着劫后余生的语气说道:“母后这一倒可吓坏我了。”

    窦漪房眯着眼眸轻声笑了下,她屏退了众人唯独把刘嫖留了下来。

    “人总有这么一天的。”她感叹了一声,颇有些释然的意思,“只是我心中挂念着你,总想着嘱托你些事情。”

    刘嫖被她暮霭沉沉的语气说的眼中又是一热,“您说,我听着呢。”

    “王娡。”良久后,窦漪房一字一顿的吐出两个字来,“她是个聪明人,也是个野心勃勃的人,忍耐多年,自不会善罢甘休。”窦漪房叹息了一声,接着说道:“眼看大限将至,我最放不下的便是你和阿娇了。”

    “母后,”刘嫖心中酸涩,牢牢的握着她的手认真说道:“我和阿娇会过的好的。若是王娡要对付我们,我也定会尽数还回去,天家子女总不会被人白白欺负了去。”

    窦漪房重重的拍了拍她的胳膊,“除却王娡和她的弟弟田蚡,我尤为担心咱们这位陛下。他的心性手段已经不比先帝差了。他们刘家的人一脉相承,最是怕女人,尤其是枕边的女人。怕是等我一走,他会为着窦家和陈家的缘故提防阿娇。”

    “不过,”她的话语一顿,“阿娇毕竟是跟他从小一起长大的,总有几分情分,再加上先帝的遗旨,稳坐皇后之位是不怕的。只是她现在还没有孩子。这也不要紧,近些日子宫里多了几位妃嫔,若是她们有了孩子就叫阿娇养着,到时你便叫窦婴辞官,这样咱们两家就不会那般显眼了。”

    “女儿知道了。”刘嫖重重的答应着。

    窦漪房放心的点了点头,嘴角就带着些笑意来,“明奴还年轻,在外头闯几年也就长成了。只是要委屈他,不能迎娶名门贵女,不然会招致忌惮。”

    刘嫖不停的答应着,“您不要想这些费心神的事情了,与其说这些,不如您好生休养,再多活个七八年。这样岂不是更好?”

    “你啊,就会图轻省。”窦漪房这般说着微笑重新闭上了眼睛,“那我就按照你说的,好好休养吧。”

    等刘嫖出去后,窦漪房又重新睁开了眼睛。她伸手在自己的脖颈间摸索着,在触碰到冰冷的虎符后,才松了一口气。

    这道虎符,也是她最后的本钱了。

    刘嫖出了长秋殿正殿,却见陈若华带着人走了过来。

    “你祖母睡了,我们先去偏房说话吧。”她这般说着看了一眼立在陈若华旁边身着浅黄色曲裾挽着妇人发髻的素绣。

    陈若华答应着,同她一起进了偏房中。

    “你祖母刚刚同我说了许多话,”刘嫖望着陈若华压低了声音道:“她老人家最不放心的当属你我了。她还对我说,叫我们注意提防着太后。”

    陈若华抿了抿嘴唇,眼中带着不快说道:“母亲还不知道吧。上个月太后给陛下挑了两个貌美的宫女做妃子。”

    刘嫖愣了一下,“那你怎么做的?”

    “谁叫我是皇后呢?”陈若华咬了咬嘴唇,“我嫁与陛下已经一年半了,一直不曾怀过身孕。纵使太医看了许多个,人人都说我身体无事,可却不知为何一直没个消息。”

    “你还年轻。”刘嫖打断了她的话说道:“我生你时也已年过二十,你才十六岁,何必这般着急?”

    “因为我被吓坏了啊。”陈若华苦笑了一声,“之前陛下遇刺虽是作戏,可我却想着,若是以后他真有个万一,我便没了指望。倒不如后宫多添上几个妃嫔,将来她们生了孩子,也会叫我一声母后。”

    刘嫖看着眼前脸上带着端庄笑容的女儿心中有些不忍。

    “您不要替我担心,先前嫁给他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陈若华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脸上挂着难看的笑容,“想必太后想的也跟我一样。只是祖母说的没错,比起太后给的人有孕,我更乐意自己手下的人产子。刚刚您也看到了,我身边的素绣跟在我身边多年,最是忠心不过。因为头前委屈了她,所以我便做主将她给了陛下,给她讨了个美人的位份。她本家姓李,现在阖宫上下皆称她为李美人。”

    “阿娇,”刘嫖既无奈又心疼的看着她,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说什么呢?谁叫她的女儿嫁的是刘彻呢?谁叫刘彻是皇帝呢!

    “委屈你了。”刘嫖搂着她,抱着她,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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