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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9 章

    第十九章

    如此猛烈的地动影响范围绝不会小,皇帝由陈留王护卫着以最快速度离开踏霞峰回返京城处理赈灾事务。上山的山道断裂了好几处,还有数处塌方,陈太后暂时就留在山上,房子不敢再住了,临时搭建了帐篷让她老人家休息。

    一场天灾,让所有人都暂时放下了手里的事务。皇帝当然没功夫召见北遥皇太孙和靖西王。玉门心系天下众生,宁掌教安排好踏霞峰的灾后处理事宜后,率领座下众坛主及散人和大多数门徒下山分头前往各灾区巡视并赈济百姓。踏霞峰上各处房屋倒塌了一大半,凡是好手好脚还能喘气的人全数投入,抢救被压在废墟里的门徒与信众们。

    宁仲冉当然也无暇顾及祁劫生,匆匆由小路赶到山顶的叶朝岚留了下来负责主持救灾。就连宁醉也因为灾情不得不羁留在山上,暂时不能离开京城前往北遥了。

    放眼望去,仙境一样的踏霞峰顶变成人间地狱,最严重的灾情不仅是彻底倒塌的白殿,大半个坐忘峰坍塌了下来,泥土与山石把峰下鳞次栉比的一片院落埋了个严严实实,生活在这里为数众多的门徒们消失了踪影,仿佛他们从来没存在过一样。

    云夕岚站在矮了一大截的坐忘峰下,看着眼前的山石废墟欲哭无泪。十几年前哑婆婆带着只有四岁的小夕岚在屠刀丛中穿行,没有武功也不会说一句卫国话的婆婆不知道是怎么样活下来的,她并不哑,但害怕口音暴露身份硬是装了十几年哑巴,从小夕岚拜入玉门的那天起,她没有开口说过一个字。今天山峰崩裂泥海翻涌的时候,不知道哑婆婆有没有出声求救,这么多年不说话,可能她已经真的不会说话了吧。

    祁劫生在匆匆忙忙来回穿行的人群中找到了师父,他走到云夕岚身边,握住了她颤抖的手。云夕岚侧头看见傻徒弟脸颊上沾着的泥灰,抬手去擦。泥灰早就干了擦拭不净,她垂下眼帘,手指在眼角处沾了点滑落的泪水再擦。祁劫生紧皱着眉头捉住师父的手,把带着她泪水的手指贴按在自己的嘴唇上。

    祁劫生见过哑婆婆一面,也知道她今天被埋在了眼前这片废墟底下。连院落房屋都被地动的威力推平掩埋,平凡的血肉之躯没有能够生还的可能。天气暑热尸体经不起长期存放,叶朝岚和留在山上救援的数名玉门高阶神职商量过,既然短时间内没有足够的人力物力把坐忘峰下的遇难者全部挖出来,那么还不如就把这里当成一只大大的坟墓,埋葬所有无辜惨死的人。

    白殿和别处废墟里发现的死者陆续被抬到了这里,下山的路还没有修复,数量众多的死者只能就地焚烧掩埋。没有足够用的柴,好在玉门是道门,山上的仓库里屯集了很多炼丹用的各色材料,如今把助燃易燃的药石材料搬了来,排开十几只金石巨鼎开始焚烧尸体,焦臭味随风遍布整座山峰,火光从白天一直烧到深夜还没有停熄。

    云夕岚撕下裙摆掩住口鼻,亲手和门徒们一起抬尸烧尸,鸿胪寺的几名官员一直跟着北遥皇太孙,下死力气苦劝很久,才把贵人从烧尸场劝回到准备好的下处。

    以太后之尊,这种时候也讲究不起来了。一顶绣满了繁复花样的青色帐篷支在平坦的殿前广场上,夜已经很深了,陈太后扶着宫女的手站在帐前神情悲戚地看着火光燎燎的四周围,还能从库房里挖出来的帐篷数量不多,大部分伤者和搬了一天石头瓦砾的人只能在广场上找块空地席地而卧。

    好就好在为了迎接圣驾,山上准备的各色食物水果还算丰富,膳食方面一点儿没委屈陈太后,只是老人家心情沉重,面对珍馐美味也吃不下两口。尸体焚烧的味道实在太大,宫女哀求数次,扶着太后回到帐中休息。陈太后脱去簪环坐在临时抬来的软榻上,让宫女们留下两枝小蜡,再沏了一壶香茶。

    太后是河南陈州人,自小惯饮信阳毛尖,进宫多年口味没改,还是好这一口。老人家喝一辈子茶,口越来越重,茶泡得极酽,饮在口中其苦似药。宫女见太后临睡了还嘱咐泡上一壶浓茶,都不解其意,只能忍住疲惫陪侍着枯坐无言的太后。

    又过了一个时辰,眼看着已经三更天了,下山奔波良久的宁仲冉又赶回踏霞峰顶,来到了陈太后的帐外求见。陈太后几十年没出过京,玉门掌教大人十几年没进过京,太后身边服侍的宫女们全是今天才第一次见到宁仲冉。人长得好看绝对占优势,匆忙一瞥间,数名宫女全都对这位悲悯世人无惧疲劳亲自奔走赈灾的玉门掌教心生怜惜,赶紧把他迎进帐内,只盼着能在踏霞峰上多停留一段时间,能多看掌教几眼。

    摒退众人,陈太后微笑着指一指早已摆放好的一只圆凳,又指一指倒在杯中的毛尖茶:“喝口水,润一润嗓子。”

    宁仲冉听见这句话,心神有些激荡,十几年前他还是玉门中一名坛主时第一次见到陈太后,当时她老人家对他说的第一句话便是一模一样的这句。十几年过去,太后老了,他如愿成了玉门的掌教,期间历经无数风雨挫磨,有很多次承受不住想要放弃想要认输,但是终于咬牙走到了今天。

    宁仲冉喉间微酸,双膝一弯跪在了陈太后面前:“太后……”

    陈太后脸上的皱纹在帐内不明亮的光线里显得深刻无比,她探手拍一拍宁仲冉的肩,微笑道:“好孩子,这些年苦了你了,我什么也帮不了你,只能让你肩上的担子越来越重,你心里不要多想,所有的罪责我一身承担。我知道这是老天爷对我的责罚,降下这场地动给我警示,日后到了地底下,我自会去向先帝、向卫国的列祖列宗解释。一切与你无关,好孩子,你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维护国家根本,你是卫国的功臣,该当是我来跪拜你。”

    陈太后说着也欲下跪,被宁仲冉一把揽抱住。虽中年但精壮俊美的掌教大人怀抱住一名形容比年龄枯稿许多的老妇,这副画面又诡异又和谐,象是远行多年的儿子回返家乡投扑进母亲的怀抱。陈太后眼中满是泪水,她把一直缩在袖子里的左手伸出来,五指张开,颤抖的掌心里握着一枚已经被她焐热的墨玉棋子。

    宁仲冉似是怕陈太后无力承担这枚棋子的份量,赶紧将它夺过来握紧在自己的手心里。陈太后闭起眼睛,老泪滚滚而下:“我老了,可能等不了多久了,阿冉,我叫你一声阿冉,你告诉我,我死之前,一切能尘埃落定吗?”

    宁仲冉想了想,郑重地点头:“太后放心,那个孩子身上的蛊已经养成,要不了多久,真相就会大白。”山顶风大,一阵风吹起帐帘钻进帐内,两枝小蜡的火光被吹得摇晃,几乎快要熄灭,又坚强地继续燃烧起来。

    白天忙乎了一整天,晚上因陋就简,宁醉胆子小不敢自己一个人睡一间帐篷,死活非得跟祁劫生睡在一起。祁劫生在踏霞峰上住过几天,对四处的道路还算熟悉,由鸿胪寺官员护送着疲惫地回到住处,却见宁醉正跪拜在不知哪儿捡来的一尊木雕无面神像前。

    见到祁劫生,宁醉脸上有点发热,被追问了好几回之后不情不愿地说道:“也不是别的,没什么大事,上山的时候我心里求神仙来着……我说只要能不让我去北遥,我管他是不是洪水滔天……劫,不是,皇太孙,这地动,跟我没什么关系吧,我哪儿有这种通天彻地的本事,瞎念叨两句就能引来地动……”

    祁劫生有些默然,他心里又何尝没有过相似的愿望,只要能和师父回到祁连山冷龙岭,他才不管什么战火什么和平什么苍生涂炭,跟他有什么关系。

    心里的堵气,和亲眼看见的惨剧,绝对不能相提并论。祁劫生有些默然,胡乱擦洗了一下和衣躺在嘎啦哈收拾好的褥垫上。宁醉跪了一会儿膝盖疼,蹲着揉了揉,把自己的铺盖往祁劫生身边拉近些,过一会又拉近些,到最后两人并头而卧,全都瞪起两只眼睛盯着帐顶,听外面的夜风声,和夜风里的哭泣声、诵经声。

    “太上敕令,超汝孤魂,鬼魅一切,四生沾恩。有头者超,无头者升,枪诛刀杀,跳水悬绳。明死暗死,冤曲屈亡,债主冤家,讨命儿郎。跪吾台前,八卦放光,站坎而出,超生他方。”

    在龙头镇念了不知多少遍的悼忘经脱口而出,一旁的宁醉听见什么有头无头枪诛刀杀,赶紧去捂祁劫生的嘴:“瞎念什么瞎念什么!没东西念了是吗?背唐诗!唐诗三百首,背去吧你!”

    祁劫生似笑非笑:“我会背的唐诗不多。”

    宁醉把碰过祁劫生嘴的手在衣服上擦擦:“我会背的也不多,我父王舍不得打我,害得我没学会多少学问,以后我对我儿子得狠一点,该下手时需下手,打轻了还不如不打。”

    白天捡的那把霞明朱弓没人顾得上收拾,现在还摆在两人的帐篷里,古代的凶器不是虚有其名,晚上光线黯淡的时候能看见它萤萤地发着红光,看着就不吉利。宁醉用脚挑起件外衣踢了两踢,踢过去盖在霞明朱弓上,挡住了红光。

    祁劫生看看自己的两只手,左手虎口震裂的地方看着没有右手手指严重,但是疼得有些厉害,他很想让师父给他吹吹。

    宁醉有的没的闲扯几句,想起母妃,担心地说道:“该不会震到南川吧,母妃胆子比我还小,府里还全是女人,要是地动了,不知该怎么叽哇乱叫唤。”

    过了一会儿,靖西王又想起件事:“对了,上回在兰州时说的地图我忘记给你了,应该还收在迎宾馆的行李里,回头咱们下山回京城你别忘了提醒我,我怕我想不起来。”

    “好。”

    提到地图,不免提到宁醉看过的游记,祁劫生指的北方太遥远,游记里没提起过,不过地图下端的会理国,那儿的风土人情宁醉如数家珍。

    “世界那么大,我关在小小的南川一辈子亏得慌,总有一天要到处走走看看。只可惜咱生不逢时,会理国且还有些年岁才能过去一睹究竟,咱们卫国不是跟诸南夷打过好多年仗吗,皇上复位之后,就是现在这位,复位之后可没给南夷好果子吃,在南边杀得人头滚滚血流飘杵,尤其是会理国,我在南川的时候听师傅说过,皇上派人把会理皇室所有沾亲带故能喘气的人全数押解进京,有一个算一个验明正身全砍了。”

    残忍似乎是上位者的手段之一,不仅能铲除敌人,还能震慑敌人,这一点祁劫生早就跟宁仲冉学会了。宁醉见伪皇太孙似乎听得入神,便继续说道:“提起这个会理皇帝,可说的就太多了。那家人姓段,就好比咱们卫国皇族姓宁。段家在会理国的年头比宁氏在卫国的年头长多了,可几百上千年下来段家人丁一直不旺,你猜是怎么回事?”

    祁劫生懒得开口,没有给宁醉圆满实现一个设问并回答的机会,靖西王不在意这些细节,自问自答道:“这家人,有遗传病!而且又传男又传女,谁都传,是不是很厉害?所以生下来能养大的没有死的多,满算上王子公主侄子外甥,只要沾上段家的血缘,生下的孩子全数容易早夭,就算偶尔有能长大的,也极易疯癫然后燥狂而死。所以会理皇室的人特别信佛,修了好多佛寺想让菩萨帮着让他们少发些疯,姓段的好多人稍长大一点便出家当和尚,哪是真出家,全是因为发病了才找个借口躲在寺庙里往生,不能让百姓们觉得姓段的皇族是一窝疯子。后来不知道哪一年,谁给想出了个救命的法子,南边那一块儿的几个蛮夷国家不是有养蛊这一说吗,就找到一种很厉害的蛊,能镇住遗传病,让段家的人丁慢慢恢复,比以前多了一些。”

    祁劫生转过头,十分严肃地盯着宁醉:“然后呢?”

    “然后人就多了一些啊,人少了发愁,人多也愁,兄弟间就开始争权夺利挑动是非,最后挑着几个邻国一起反叛。再然后皇上御驾亲征,伏虎寺之变兵败被抓,关了十年救回来,复位重新当上皇帝。”

    “那个蛊,是什么蛊?你细说说。”

    “游记里记得也不全,大概说了几句,南夷制蛊的法子倒是详细介绍过。找些厉害的毒虫关在一起,让它们你咬我我咬……”

    “不是制蛊,是段氏的蛊,是怎么回事?”

    “我哪儿知道是怎么回事,游记里就说了这么多。”

    “那本游记呢?谁写的?书名叫什么?”

    宁醉摇头:“谁记得那么多,而且关于段氏蛊的这一段是书里的批注,原书并没有写。你要想看,我写封信寄回南川去让母妃把书给你送过来,等你回迎宾馆了慢慢地看。”

    祁劫生坐起来:“关于蛊批注里还说了些什么,你好好想想,一定得想起来!”

    宁醉也坐起来,努力想了半晌:“脑瓜子嗡嗡的,真想不起来了……”

    祁劫生一把揪住他胸前的衣襟,凝眉注视他良久,只得撒开手来躺回枕上。宁醉理理衣襟,嘴唇动动无声地说了两句给自己找面子的话,躺回枕上翻个白眼,翻身把后脑勺撂给这个不知好歹伪装皇太孙的假道士。

    云夕岚不知疲倦地忙碌着,多累一些,她的心里就平静一些。从一包线香里拿出三根点燃,插在泥地里,她跪下去朝着偌大一片废墟砸了三个头,还没来得及回报哑婆婆的救命与养育大恩,她就已经去世了。

    夜很深了,忙碌很久的人都支撑不住纷纷找地方休息,还在燃烧的几丛火焰边只剩跪在地下的云夕岚。阿银始终陪着她,感觉到她在难过,便凑过来倚着她的背,让她能靠着稍微休息一会儿。

    今天白天上山时在山涧处与皇帝及陈留王相遇,当时阿银脸上的表情重又出现,云夕岚顺着阿银的视线看去,白天震后就立刻下山的皇帝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陈留王没有出现,只有依然穿着黑衣的皇帝默然肃立,盯着她看。

    银白色巨狼跑动时身上有一道道寒光掠过,祁劫生还没睡着,听着动静不对向帐门处看过去,只见阿银猛跑进来在相邻的宁醉身上狠踩了好几脚,过来拿大嘴使劲地拱祁劫生,一边拱一边着急地叫唤。

    祁劫生暗叫不好,爬起来鞋都没穿,跟着阿银飞奔出帐。宁醉被踩得很结实,眼前金星乱飞,躺地下哀哀地唤嘎啦哈。睡在帐门外一块毡垫上的黑皮小女仆爬起来看着祁劫生与阿银跑远的背影,心直跳到了嗓子眼。

    坐忘峰下焚尸的十几只大鼎边不见了云夕岚的踪影,只有三枚还在静静焚烧的线香上亮着红点,一截烧尽的香灰掉落在了泥地上,被夜风一吹便飞散消失。

    云夕岚苏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她脑袋一阵晕眩,好一会儿眼前的房顶与床帐才不再转动。错眼间一张白净的脸伸过来,挡在她的视线前,一个明显有了些年纪的美丽妇人披散着头发,素着一张雪白的小脸正冲着她笑。

    一边笑,妇人一边神经质地低语,说话的速度又急又快,只是云夕岚一个字都没听清。撑着床坐起,向后缩躲紧靠着床栏,云夕岚试了试,体内的真气还能运行,她只是晕了一阵儿,武功没有消失。就在她想要踢开妇人夺门而逃的时候,妇人似乎明白眼前的少女没听懂她在说什么,于是嗑嗑巴巴地换了一种语言,用带着极浓重南方口音的卫国话说道:“你,也是来,给他,生孩子的,吗?”

    云夕岚乍听到她说的话,怎么感觉和记忆里哑婆婆曾经说卫国话的口音极相似,莫名其妙的熟悉感让她收回了想踢出去的腿。中年妇人坐在床边,伸出白净柔软的手一根一根地屈起手指,一边屈一边数:“一,二,三,四……”

    云夕岚继续向后缩躲,警惕地看着妇人的举动。妇人显然脑子有点问题,眼神很直,动作僵硬,她一只手不够用,又抬起另一只手继续屈指数:“六,七……”

    什么意思?云夕岚看了看四周,门窗紧闭,屋子又高又畅亮,所有的陈设奢华得让她有些难以想象。披散着头发的中年妇人数了一遍再数一遍,每回数到七就重新开始,如是反复,数了能有二十来回,最后终于放下手,用一种‘来我告诉你一个小秘密,你肯定不知道’的表情,压低声音压住笑意,睁大眼睛缓声说道:“已经死了七个了,你的孩子,就是第八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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