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苑美人

    两人着急忙慌地追至门口,贺君清想起什么,甩下一句“推车落在了场子门口”便回身去拿。

    麻绳毕竟不可靠,在桩上寄放一会可行。若是追着那孩子跑出几里地,拿不准何时回来,谁也不敢保证这车还会不会老老实实地等在原地。

    孟飞鸾跃上门口的小土丘极目下望着,将不远处长桥上的人流尽收眼底,很快锁定那小子的踪迹:“没事,这地势开阔,能瞧见他的去处。倘若你推不动,可你我轮换着来。”

    “你能否给我讲讲如今何种情况?当街推车追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实在有失体统。”贺君清照着飞鸾留下的绳头扯了两下,麻绳却没有像预料中一般落下,反而越绕越近。

    “无暇多说,先把你那体统放一边去。”孟飞鸾呵呵一笑,见取车的贺君清迟迟不来,才记起自己方才下意识打了一个行军马扣,常人恐怕摸不到窍门,赶紧回去帮忙,“你往这儿一绕,自然就松开了,这绳结结实耐用些——事不宜迟,我们走吧。”

    贺君清被她催促着,脚下着急,额间也发汗。回顾此生觉得他这辈子从没这般被人牵着鼻子走过,心情十分古怪。

    两人推车上大道时,那孩子已消失在长桥尾端。

    他机灵得很,转弯时还往后张望了一番,似乎也疑心有人在跟着自己。

    “跟上跟上。”

    街面上的人没有斗虫场子里密集,飞鸾健步如飞,步伐大小远胜于身量尚在她腰边徘徊的小儿,因此只要一双眼睛没追丢,赶上是迟早的事。

    因此她稳住心神,开始给贺君清解释起眼下情形:“方才我听见场子里被叫做方爷的那位嘱咐这孩子帮忙买点心,可见场内交易都需方爷点头,我们要想在场里面卖东西,得想办法走上这条道儿。”

    “你倒是心思机灵,但那吃食店八成是方鑫自己的产业,又怎会轻易允许咱们横插一脚?只能做从中抽成的打算,估计难收回本钱。”贺君清边跑边喘边作答。

    他许久没做过这么剧烈的身体活动,脚掌都磨出了水泡,思路都没有往日清晰了。

    飞鸾则是跑得畅快,笑着同他解释:“不看看怎么知晓?倘若是方爷产业,眼下正巧饿了,咱们照顾一下生意,也算是报他刚刚出言阻拦伍德的恩。”

    两人一个跑一个追,而街上认出他俩的人一头雾水:你们昨儿在市集上闹成那副样,如今却又当街嬉笑同行,瞧着比从前几十年都亲近,这算怎么一回事?

    这般奔至于一交叉街口,贺君清先前乱跑一气,一头雾水问道:“往左还是右?”

    孟飞鸾答得果断:“右,晃不过我的眼睛。”

    在骑射六艺中间,孟飞鸾十几岁就以射为最佳,天生目力强,反应快,而骑是在征战途中练就的。

    她脚尖轻点,向右面长街追去,没走两步就见那苦苦追着的小子抱胸从一出废宅中晃荡出来,脸上挂着欲盖弥彰的金题:“就是你俩吧!跟了我一路!你们人大步子大,我跑不过便认了——你们想做什么呢?不会连小孩的钱都打劫吧?”

    接着他想起了什么似的,话锋一转:“不过我这钱不怕抢,你们一路跟来也知道,我是在方爷手下当差的。”

    此子讲话眉飞色舞,语气也跟大人一般,但孟飞鸾却不难看出他话语背后的恐惧与紧张,觉出些别扭的可爱。

    再说了,你那方爷马步都扎不稳,一上演武台一盏茶功夫就给人扔下来,我怕他作甚?

    孟飞鸾腹诽两句,笑眯眯迎上:“我正是听见方爷对你的叮嘱,心生好奇。想问你一声要去哪里买酒水点心,方爷是懂享受的,他爱吃的东西必定不差,我与我哥也想尝个新鲜。”

    “尝新鲜?我看不是吧?”

    小子听她这般态度,神色缓和,语气傲慢起来,黑溜溜的眼睛明目张胆地上下打量两人,评判道:“你们可不像是懂享受、有钱享受的。”

    确实。贺孟两人穿着朴素至极,挽起袖子就能下地插秧。

    尤其是孟飞鸾。一女儿家,耳朵上手腕上没有半点金器的影,衣裳款式老旧,用料也与男子一般,注重保暖与便利,定然是常年做活的人。

    “我看你们多半是想找机会讨好我们方大老爷?”小子翘起尾巴,故弄玄虚道,“也不是不行,你们去我娘的店里帮着洗碗烧水,我就去方大老爷面前给你们美言几句——往后斗虫场里横着走,有什么好差事也会第一个想到你们,如何?”

    倒是很懂狐假虎威的这套。

    “你娘的铺子?”孟飞鸾很快地捕到他话语中的信息,听这豆丁大的孩子讲话混了一股混不吝的江湖味,她也无心不反驳,顺着意思答应下来,“成啊,你领我们过去呗。”

    末了,她手肘一顶,打趣贺君清道:“这个哥哥手巧心灵,叫他给你们洗碗是屈才,叫他给你们家抽竹条编几盏花灯过年时候点上,多好看。”

    “你是真把我当苦力了?”贺君清车推得吃力,又听得四喜这番话,一口气梗在胸口上去也下不来,只能无奈苦笑。

    起初只觉此事有趣,早知道这丫头如此不安分,又何苦打赌接下这活儿。

    三人同行半条街,孟飞鸾暗自计数道旁路过了不下三家点心铺和酒水馆子,于是更坚定狗娃他娘的店与方鑫有不浅的渊源。

    “狗娃,那铺子有多远啊?”她瞧贺君清汗流浃背,忍不住问道。

    “狗娃也是你配叫的?我名永贵,要叫我贵爷。”他一瞪眼睛,神色似在模仿方鑫,而后撒开腿向一座小拱桥跑去,“着什么急,很快就能到得了。”

    桥洞下面的流水处,成群妇人木棍击打皂角来清洗衣物,见小子过桥纷纷与之打招呼,唤之狗娃。

    他有种被当众拆穿的羞赧,指着孟飞鸾的鼻子下指令:“你把耳朵捂起来,跟着你贵爷走!”

    如此窄桥,推车是过去不了。

    贺君清终于能卸下这担子,桥头草堆李掩藏起来,而后紧着几步过桥,身置桥顶,遥遥见百米外有一株枝干细瘦挺拔的梅树,枝上花苞零星,梅树观赏价值大于实际作用,因此在乡里并不常见。

    “喏,那便是我娘的铺子。”小儿伸手指向一一人臂展宽的铺面,神色骄傲,“快些跟上,我已为你们延误了不少时间,方爷可不能怠慢。”

    走近后,一明黄色布招牌飘在风中,上面只题有一“梅”字,瞧着不大寻常。

    “门面不大,但往里走气派。”

    小子左摇右摆的走路姿势不知是学了城里的那些年过四旬的官老爷,还是仿了斗虫场的大肚皮无赖。

    铺面雅致精巧,却失了一段乡间独有的烟火味。再加上这“梅”字无法体现此处是做什么生意的,不像村里其他铺面,恨不得把锅里煮着的所有东西都挂在招牌上展示,因此客源稀少,有些落寞。

    “梅娘,我记起了,我姨娘认识她。她从前也是从京城搬来,但却不是丫鬟出身,而是——”贺君清话语停在此处,欲言又止。

    而此时,半掩的木门里摇出一窈窕妇人。罗裙一色芙蓉面,虽年过三十,身段却比少女窈窕动人,张口嗓音婉转,如夜莺啼:“永贵回来啦?今日那人又要了点什么吃食?”

    结合虫场里黄牙老头所说,孟飞鸾悟到她从前是做什么营生的,也默了默。

    “三大盘点心与两大壶酒水。”永贵晃了晃三根手指,大大咧咧道,“他没明说要什么种类的,依我看就将那分量大又便宜的送过去,好吃些的黄豆糍粑留着咱家自己吃。”

    梅娘与永贵二人对方鑫的态度也值得推敲。

    梅娘仅唤一声“那人”,而小儿合上门嘴中直接掠去了“方爷”,改口成“他”。不像称呼客人,倒像是称呼自家的体己亲人。

    孟飞鸾与贺君清互望,确认所想一致。

    梅娘仰头,视线越过庭前的梅花枝,瞧见一男一女立于其间,不由问道:“你们二位是——”

    比起永贵看人皮囊衣裳下菜,梅娘懂得看人的精神气。这男子身长如玉,衣襟染墨,虽气喘吁吁,但维持着文质彬彬的架子,多半是读书人。而女子脊背笔直,神采奕奕,虽身着粗布麻衣,气度却比身边那位更加难测。

    孟飞鸾上前答话:“娘子好,我们是东村的一对兄妹。瞧午后天气好,想着出来逛逛,正遇上这孩子行色匆匆,说娘子这有上号的点心酒饮便跟了过来。点心不消多也不消金贵,就按小子讲的,份量大且便宜的便可。”

    “是这样。”这番说辞挑不出错,梅娘深望两人一眼,绽出一段笑意开门相迎,“便是客人了,随我去厅里落座。”

    门面狭小,里厅也不显宽阔。两张四方大桌一放就瞧着满当了,偏偏店主人放不下雅致陈设,又添两扇屏风,更显拥挤。

    “娘子如何称呼?”孟飞鸾落座,视线追着娘子忙碌的背影进了后厨。

    “叫我梅娘便好。”她匆匆去,也匆匆吃,出时两手各执一青瓷壶,笑盈盈问道,“如今白日,二位饮酒吗?”

    孟飞鸾张嘴想说“无妨”,被贺君清一句“以茶水相代罢”打断了。

    看来白日饮酒对咱们贺太傅而言还是太过孟浪。孟飞鸾轻笑一声,不置可否。

    茶水落入杯中有花的冷香,想来是加入了梅瓣。

    点心上桌很快。金秋巷末寻常的桂花糕,半温着,上面雕上了花瓣花蕊,一入口便觉其滋味平平,但佐以老板娘弱柳扶风的美丽姿容着实叫人赏心悦目,秀色可餐便是这个道理。

    孟飞鸾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在外奔忙久了,山猪吃不了细糠,觉得着精美吃食不如巷口热烘烘出炉的米糕扎实、口感好。

    她吃了两口开始观察贺君清神色。想着此人看重花花架子,或许对这点心风味有别的看法。

    而贺君清读到了她眼神中的问询之意,微微摇头,便是也觉得普通了。

    孟飞鸾囫囵塞了两块,就假模假样地踱进后厨搭话道:“梅娘,这店里一日有多少客人?”

    梅娘挎着盛满米面的竹篓,款款走到灶台边答:“从早到晚一只手能数得过来,眼下不是吃饭的时辰,你们多坐一会便是。”

    灶台上此时未见明火,点心都在蒸笼里用温水热着。

    而永贵趴在灶边一张木头桌子上,翘着脚咬笔头,见孟飞鸾进来眼神一亮,叫嚷道:“娘,他们二人都是我的手下,说要来店里帮工!你收下他们,自己也好多休息。”

    梅娘立即蹙眉,向飞鸾陪笑:“小子顽皮,随口乱讲的。”

    美人微怒也别有一番风情,看得孟飞鸾心旷神怡,摆手道:“无事无事,我们不多逗留,一会儿还想同永贵一起将货送回斗虫场去。他一个孩子在外边跑也不安全。”

    “你们从斗虫的地方来?”梅娘有些错愕。

    此二人通身气质与斗虫的地方格格不入,难不成是她看走了眼?

    “是,我们午后无事,心中好奇去转了转,没想到与场内人起了摩擦,幸得方鑫大哥相助。”

    有意提起方鑫其人,孟飞鸾观察梅娘眼神中带缱绻温柔,心中便有了底。

    梅娘没细细过问摩擦经过,话语落点在方鑫身上:“方大哥他瞧着不近人情,确是心肠暖热正直的人。那斗虫场不是你们斯文人去的地方,往后还是……”

    此时未到单刀直入的时机,孟飞鸾有意掠过斗虫场的话题,凑到那抓耳挠腮的小子跟前玩笑道:“贵爷,边做生意边念书?这课业难不难?”

    永贵最喜跟人东拉西扯,听到搭话的,一肚子苦水洪水泻堤似地涌出来,脸也皱成了包子:“别提了,难得没边!背不出书还要挨板子,我早跟我娘说了不想再念……”

    梅娘皱眉更甚,语调依旧柔柔的,却明显带上了怒意:“难什么?三字经没背上第三句,一日到头书本还在头一页。”

    又转过脸满面愁容对孟飞鸾解释:“永贵人聪明,心性不定才学得一塌糊涂。念书一年有余,只有这算学能入门。”

    “行行出状元,永贵这个年纪不怕人,讲话腔调与大人无异,说不定真是好材料呢。”孟飞鸾的手也不自觉搭到了永贵扎着小辫的头顶,倾身过去替他看课业,笑着指示道,“这儿算错了一位,做生意别赔钱咯。”

    永贵本就不爱看书算数,被娘数落又被这不知哪来的穷丫头找到了错处,气恼异常,甩手跑开干活去了。

    相视苦笑,孟飞鸾好似随意问起:“永贵如今在哪家学堂念书呢?”

    “还有哪家,咱镇上就那一家,至善堂嘛。”梅娘平日没有体己姐妹念叨,正巧此时得了空闲,也便多说几句。

    飞鸾点头,心中记下这名字,又问:“娘子是当真想让他好好念书,往后科考做官?”

    梅娘摇头,否认得很坚决:“哪敢往此处想呢?不瞒您说,我性子温,从前疏于管束。永贵自小好斗慕强,同孩子玩不到一起去,一言不合就与人打斗骂仗,归家时每每头破血流。那时,我日日提心吊胆,忧心以他这般性子,往后得罪了哪方势力,死个不明不白真叫可怜。”

    “但我一没钱财,二没空闲,只能终日惶惶。试过将人关在屋里禁足,除了看他一日日消沉,我也想不出别的法子。”

    梅娘一双多情眼眸被忧色笼住,面带苦涩笑意,继续说道:“而后幸得方鑫方大哥救助,给我们娘俩银钱将他送去上学堂。念书不为学作文章,只为让他收敛心性,平日有一件消磨精力的事罢了。”

    “原来如此,当真可怜天下父母心。”

    飞鸾拿着自家事陪她共话了几番苦楚,估摸着两人心绪相通后话风一转道:“我知梅娘曾是个念过书的,想必听过孟母三迁的故事吧。”

    梅娘抬目,哭腔一顿,等她的下文。

    “那方鑫大哥固然为人不错,也肯将算学教于永贵。但永贵也因这桩关系整日出入斗虫场,虽从不逗留,但你可知他接触的都是些什么人?听到的都是些什么话?”孟飞鸾神色恳切,虽未枚举,但让梅娘意会到场内环境嘈杂混乱,不利于小儿成长。

    “依你所言,他本性好斗慕强,场里也都是混混懒汉,长此以往,难免交友不慎。到时闯出更大的祸来,方鑫大哥也不能护他一辈子哩。”

    梅娘眼神动容闪烁,片刻又暗淡下去。

    此女讲的问题她也细细盘算过许多遍,但答案往往又落回到了钱与空闲上面。

    “若要将他将养在身边,养在学堂谈何容易呢?姑娘,我这店里的生意全靠虫场照拂着,倘若连这条线都断了,往后的日子……”梅娘讲着讲着不由握住孟飞鸾的手,双目郁郁垂泪。

    “确实如此,日子真不好过!你又要寻个良师,又放不下虫场生意,可是——”

    孟飞鸾心中早有打算,此刻反手握住梅娘的手,佯装思索后,复又松开一拍脑门道:“我有一计,可解娘子经年之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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