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梦言商

    先前着实与梅娘攀谈过久,纵两人脚程远超小儿,待到赶回斗虫场内,多数赛笼也都收了起来。

    来赌的人散了,留了聊闲天的还在场里,那方鑫依旧端坐在东面的太师椅上,两撇胡子时不时动几下,接着淬出一口茶叶梗来。一双耷拉的眼睛在场子门口溜达来溜达去,无人知道他是在留意狗娃去向。

    这小子固然滑头,但办事可靠,手脚利索,区区五六十文铜板也不至于私吞了。

    想到此处,方鑫忍不住忧心他若是出了意外,该如何跟梅娘解释。

    暮色开始四合,方鑫担忧更甚,足尖忍不住规律地点起地来。此时,稻草扎的牌匾底下冒出两人一车——正是午后险些与伍德闹起来的两人。

    冲在前头地女娃娃手提食盒匆匆进来,面颊带汗,眼神与他径直相对。

    那食盒上正是梅娘店铺中所用,上纹有一朵五瓣梅作记号。

    方鑫挑眉,有意别看眼神,等此两人走到跟前,慢慢将双手抱于怀中,故作讶异,双眉耸起开口道:“啧啧,你二位还来做什么?那伍德我已赶出去,今日你们便是想找回场子也不该来我这儿找。”

    他看也不看食盒,问也不问点心,便是给一个下马威了。

    孟飞鸾像是读不懂氛围似地自顾自介绍起来:“方爷,您的规矩我们知道,也不会与人冲突,多谢您关心。”

    “午后,我与我哥从虫场出去,闲来无事去西桥边一酒家逛了逛,与梅馆的老板娘聊得投缘,一时忘了时间。那梅娘急着盯永贵背书,故而托我们顺路送些点心过来。我二人已是跑了一头汗,只恐怕还是耽误了您的事?”

    这丫头将起承转合说书似说得明明白白,一环扣一环,但方鑫一听就是放屁。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女娃娃一路跟永贵去到梅娘那可是花足了心思。而她所求之事大多与虫场有关,不为财就为人,方鑫不想搅这趟混水。

    “多谢二位跑这一趟。”方鑫笑时两颊死肉坟起,不叫人感到和善,反而背后发凉,缓缓道:“甭管有没有误事,这跑腿费却是少不了的,只是我今日身上没带多的。二位留个姓名,明日自会差人送予你们。”

    这话听着客气,却是一番撇清干系的说辞。

    再过些功夫便开夜饭,一笼食盒的吃食也不差孟与贺这两张嘴。而方鑫说着“多谢”却不留人吃饭,又讲明了来日送上门,就是不想再见的意思。

    这头态度明确,无意深交,孟飞鸾心知自己还没开口就被拒绝了个彻底,也不气恼:“无事,我与我哥明日午后还有空,也可替梅娘送一趟,也算将功补过。”

    给了台阶不下,甚至站在高墙上边瞎蹦跶。

    方鑫闻言,整张脸沉下,目色黯然,而贺君清亦有所感,不动声色将四喜掩在身后,正欲开口。

    此时见好就收才是上策,可孟飞鸾天生不知何为后退。

    她撤了两步,直视着方鑫面庞忽而压低声音道:“方爷,我知道您贵人事多,每日被不少人叨扰。可我要讲的事经仙人指点,有关于您往后的运道!我只跟您确认一件事——您面颊中巴掌大的月牙不是兵刃留下,而是被马掌踢中的,是也不是?”

    孟飞鸾有意不去看他脸色,破釜沉舟般自顾自讲下去:“倘若不是,您也别计较我信口胡诹,也不会再有事求着您了。只因着有缘人并不是……”

    丢出了饵,鱼便咬钩了。

    方鑫此人一重利迷信,二狐假虎威久了难免心虚。孟飞鸾一番话捏住这两点,一以利相诱,二以往日身份相威胁,却又句句不说明,句句留下回环的余地。

    果不其然,方鑫听到她说起什么仙人指点还只当小孩胡扯,听到对方说破了他面部疤痕的由来,面上掩不住惊慌。

    “罢,你如此执着便随我进来详谈。”方鑫同样压低声线回应,勉强收住动摇的神色,“你得将这仙人指点好好地跟我讲清楚。”

    “得嘞。”孟飞鸾大步上前,一不留神被一股蛮劲儿拽了一个趔趄,差点没跟方鑫行大礼。

    “四喜,不可。你到底是个姑娘家……”

    贺君清见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皆像哑谜,转眼就要进屋详谈。一头雾水之际,怎放心放人?

    “无妨,我一炷香时间便出来。”孟飞鸾硬是从他手中抽出胳膊,转脸对上此刻又是汗水又是忧心的漂亮脸蛋,恍惚想道:前世怎么可能见此人如此真情流露的时刻?

    “你我都知晓方爷讲理,可不是随意动粗之人。他若真想对付我二人,也不必单独叫我这般麻烦。”她转过脸又看向方鑫,讨好道,“您瞧着天色也迟,我这好哥哥能否在您这吃上一口?他奔忙整日也累了,还在梅娘那帮着教了永贵功课。”

    “自是可以。你,去给此人弄些吃食来,要见荤腥,莫让他人觉得我小气怠慢了。”方鑫脸面朝着身边的跟班嘱咐吩咐下去,足尖却已朝着旁边用以谈话的小屋,可见其心中焦急。

    心思焦虑便是落于商谈的下乘。

    孟飞鸾紧着几步跟上他,扭头冲贺君清挤了挤眼睛,做了“别担心我,多吃点”的口型便走进了屋子。

    *

    进屋后,方鑫留心贺君清未尽之意,有意半开木窗,让外面的人能大致看见屋内光景。

    彼时孟飞鸾目光飞快扫过屋内陈设。

    不过一小间临近虫场的茅草屋,应是方鑫每日休息的地方。那半架屏风一扇竹,一扇菊,与梅馆酒家的正巧凑了一对。那屏风上悬一香囊,绣着食盒上的那梅花图样,寓意不言自明。

    方鑫敲敲木桌,唤回飞鸾神志后问道:“谁让你来的?”

    此时他的语气与在屋外时截然不同,暗含十成十的威压,近乎是在质问了。

    “我自己来的呀。”孟飞鸾咧嘴一笑,四两拨了千斤。

    “哼哼,你以为自己那两下子瞒得过我?”方鑫半转过身子,垂落的眼神中释出狠厉之色,继续道,“你对付伍德的几下子虽没使出功夫来,但迎拳头却始终能睁着眼。你知道我在山匪堆里混过,面对刀枪棍棒能镇定自若,不眨眼,反能抓住他人的破绽,必是自幼练武之人。”

    孟飞鸾赶紧摆手:“方爷谬赞,你可听过初生牛犊不怕虎?我前几日大病一场,昏睡半月,醒来时是非都分不清,把刀攥在手里玩,我娘都愁死了——多半是那股初生牛犊的蠢笨劲儿还没过去,误打误撞了。”

    方鑫皱眉,双目拧成一道线条,灼灼目光像是要将孟飞鸾的躯壳盯穿,揪出背后的魂来看看。

    半晌,他松下声线,直入主题道:“罢,你将那仙人与月牙的事讲予我听,而后我再考虑答不答应你的诉求。”

    孟飞鸾方才情急开口时还没编好故事,如今一来一回拉扯几番,反而给够了她编瞎话的时间,于是清嗓道:“我同其他人讲这事,他们都笑我连梦中之事都拿出来说,可我亲身经历,却觉得这梦并不寻常。”

    “莫要卖关子。”方鑫硬生生将镇定调转到身上后,吐出一口气,坐到屋内的太师椅上,顺着窗框往外望,瞧见随这丫头来的小子嘴里嚼着烧鸡,一双眼却是一顺不顺紧盯着自己,忍不住喝了口茶水。

    “就像之前说的,旁人看我是染病半月,一睡不起。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落入了梦中,离不开也出不来。”

    “梦中,我便是像今日一样,顺着村道走到一陌生场子里。场内空无一人而结一果树,上面硕果累累。我觉得腹内空虚,口渴异常,便想要爬上那果树摘些来解渴。”

    “走近后,我见树下站了一面中带有大月牙的男人。我询问,他是否是这果树的主人。他闻言发懵,摇头答道:我也饥渴难耐,何处有果树?”

    “我身在梦中并未多想,便指给那男人看,还拉着他去触碰树干自证——而他一碰那树,树身簌簌抖动,满树硕果纷纷掉落下来,砸了我一头打包!”

    孟飞鸾讲得惟妙惟肖,边讲边捂住脑袋,好似真被砸到了那般。

    “而后我忙着捡那满地的果子,那男人也装了整整一衣兜。我不由问他姓甚名谁,竟有如此神力,他说他姓方——”孟飞鸾故弄玄虚,拖长了尾音道,“让我可以叫他方二朝奉。”

    朝奉乃是南方人对小铺面老板的称呼,而账房先生往往出面比老板多,对店内营生比老板了解,便被人戏称为二朝奉。

    这方鑫在南方做过账房,想必对这个称呼并不陌生。

    孟飞鸾说到此处,装作神色懵懂,却偷偷观察方鑫的神色,果不其然见他在听到“二朝奉”一词后神色动摇得厉害,从疑到惊在陷入沉思,与她所料差不了太多。

    “对此事,我没半句虚言。久病长睡。醒后恍惚的种种您都可去我村中求证,而梦中之事,我只向亲近之人透露过,旁人好似也没放在心上。”孟飞鸾赶紧在火苗上添柴。

    “醒后,我记起幼时听人说梦到果子来财,而您就是我梦中的贵人,近期有唾手可得之财运。”孟飞鸾语气回落,可怜巴巴道,“我原本也是踏实卖馒头的小商户,只是病久欠债,不想见娘日日操劳憔悴,今日才求着老相熟一道寻您——只求您能将那财运分我一些,也好解我燃眉之急啊。”

    “废了这么多口舌,还不是看中了我虫场商路?”方鑫嗤笑一声,神情却不似此前那样戒备,“你当我脑袋空空的蠢货?这生意如何不想做?只是不好做罢了!”

    孟飞鸾听他虽语意不允,可措辞中却已在思考此事,喜而觉得有戏。

    “您若只想抓着眼下收益,那此事却是容易办得吃力不讨好——树大招风,招致祸患得不偿失。”

    孟飞鸾一言蛇打七寸:方鑫迟迟攥着虫场商路却不经营,是怕没往口袋里装多少钱,就因他人眼红招惹一屁股官司与麻烦。更何况他这个地头蛇是个假的,从谣传里起家,真要是遇到了砸场子的硬拳头,实在难以招架。

    “您挣钱只若顾自己一家当然会遭人非议,但若是将此处像市集那般经营,开放后招小商小贩,而您从中抽成,那不是皆大欢喜?”孟飞鸾抛出了她的打算。

    这条路方鑫又何尝没做过设想,反驳道:“倘若让官府嗅到我私立市集,便是官家欢喜咯。”

    “那便要上下打点,巧立名目了。”孟飞鸾摸摸下巴,“我今日还说服屋外那书呆子给永贵做个先生,却不能用先生的名头,而是立同门请教切磋之名——不过此事确实还需从长计议。”

    方鑫此时终于从这小丫头嘴里挣回一个回合来,神色彻底放松,仍由得意之色浮现:“这便是你要说的?可你别忘了,我此刻不缺钱,急于弄到银子的是你。”

    “您确实不缺钱,吃穿用度都大方,一盒糕点都舍得花五六十个钱。”孟飞鸾眼珠一转就有鬼主意,笑盈盈道,“但您头上缺一顶正大光明的帽子——毕竟靠赌鬼的钱起家终归不光彩不是?”

    正如她所说,方鑫此时的日子过得再舒坦再被人供着,在村人眼里也只是个下过狱、靠赌谋生的丑汉子。倘若一日,他的斗虫场真犯了事被人一锅端了,他无处说理,只能吃用积蓄,再无余力帮上梅娘。

    也因此事,他虽对梅娘情根深种,梅娘也渐渐对他放下芥蒂,好事临门一脚时,却迟迟迈不了这一步。

    想到梅娘,方鑫神色明显动容,开始随着孟飞鸾的话语深想此事:“你可知从零散小摊到市集要过多少条法令,走动多少趟衙门,砸多少银钱和人脉?这一张嘴画饼倒是又香又圆。”

    “我只知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若什么都不做,白费机会,便只好在斗虫场做一辈子地头蛇。”

    孟飞鸾字字句句掷地有声,心里知晓他如果遵循前世轨迹多半有意外发生,且意外与梅娘相关,才使得这思想活络谋算深的男人再度下了狱。

    “始于足下?就始于你的花生摊?我尽可以找别家谈论此事,巧舌如簧,空手来套我的白狼。”

    “您的夸奖我就收下。”孟非鸾顺着他的话打起了哈哈,“怎么能是空手?那美梦就让我一人做到了呀。”

    “好,算你有运道!”方鑫一拍木桌,有意提高嗓音,用屋外人能听见的语调高声道,“那我便听了你这丫头的话罢,只是这营生细节还需从长计议。”

    “多谢方爷了!”

    孟飞鸾一欠身便喜滋滋地转身出门去,只听得方鑫意犹未尽的追了一句:“我看门口那小子对你用情很深哩,一直盯着屋里,怕我将你吃了不成?”

    兄弟,那你的眼神就不太好了。

    什么情根深种,昨日刚退完婚,我看他多半是怕我出事了不好跟两位姨娘交代罢!

    “丫头,吃了夜饭再走不迟,刚好再想想你那梦中仙还说什么了。”方鑫也起身出去,半开玩笑道。

    “说了,您与梅娘是两情相悦——”飞鸾回头瞧见方鑫的脸色便刹车住嘴,思忖片刻,倒真心实意地吐出了一句,“对了,仙人还劝您,切莫逞一时之能,凡事三思而后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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