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后真言

    于淑春作为买卖中最不可或缺的手艺人却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她听孟飞鸾语焉不详德糊弄着,什么订购馒头,什么斗虫场卖零嘴,云里雾里。

    但贺君清就像个在大殿两侧站着记录上朝官员一言一行的史官似的,将所有细节一板一眼地说了个仔细,害得孟飞鸾挨了好顿骂。

    不过算上上回退婚贺君清挨骂一事,两人也算是你来我往,打成平手。

    秋姨倒是对这趟事看好。

    虽然她也对斗虫场的那帮浑人没什么好感,但是她见过大世面,不觉得乡沟沟里能翻出什么风浪来,本着年纪轻就要爱做敢做的原则,对贺君清第一次“主动”提的营生大为认可。

    她做什么事都是行动派,听说后立马提土鸡去梅娘那走动。

    两人闲聊时难免提起四喜与贺君清二人。

    从梅娘口中听到“四喜与君清一动一静,十分登对”后,秋娘少不得又数落自家二郎如何目中无人没远见,而今不知为何有缠着人家,实在不要脸。

    此时,贺君清抱着一大篮子花生往四喜家去,一路喷嚏不断,五步一停留。

    回想这两日跟四喜相处的点滴,只觉得恍若梦中一般不真实,简直比他卖两年草篮子遇的事还精彩。再一想,他竟接连两日都没有集中时间去重温课业,竟还答应给他人做夫子,实是不该。

    边想边进院子,迎面撞上一股浓郁油香混着芝麻、香叶和辣子的勾人又呛鼻的味儿,叫人食指大动。

    再瞧四喜已推了馒头车归来,将预定的那部分发完,坐在院里摘豆角。袖子高高卷在手肘上边拧成麻花状,一双葱白的手被水冻得通红也浑然不觉。

    “呦,回来啦?没耽误你卖篮子吧?”

    她抬头见了君清,甩甩手上的水珠,让风一出这才觉出冷来,在围裙上擦干后迎上去。迎的倒不是贺君清这个人,而是他怀里的一篮子花生。

    “这花生都带着土,你是不是买贵了?”孟飞鸾支使他将篮子放在靠近厨间的角落,稍微扒拉了两下,皱眉嫌弃道。

    贺君清猜到她要计较,立即答道:“带土的新鲜,品种也好些,十文一斤,就是市价。”

    “还行,罢了罢了,咱们这回是买得少,往后生意打开了便加量。”孟飞鸾瞧脸色对他办的事不太满意,皱皱鼻子说服自己似的,“你别因为不是自己腰包里的铜板就乱花啊,虽然咱现在是有了点钱。”

    咱?怎么个咱法?

    有钱又是有了哪门子的钱?

    “既然无事,我便……”

    贺君清倒没反驳。他今日打定主意要重温课业,交代完事项便要脚底抹油。

    孟飞鸾怎会让他如愿,一把拽住他的长袖,一气呵成将人按到了板凳上边:“给花生剥壳可是件麻烦事,君清哥哥不一道来么?正巧看看带壳花生的量是否与我们从前计算的那般还有挣头,你瞧我这手都冻红了。”

    这人之前可半点看不出在意手凉,如今哄人干活倒搬出来做借口。

    “让我留下帮忙也行,告诉我那日你在跟方鑫打什么哑谜?什么月牙,什么马蹄?”这疑虑在贺君清心中积压好几日,也曾让春姨胖企鹅侧记地询问过,可一直每个答案。

    他知道那几句话语背后是有玄机的,却摸不着玄机在哪儿,四喜又是如何晓得了。

    孟飞鸾敷衍人很有一套,甚至麻溜地扯了妇人做家务时戴的围裙给他围上,画饼道:“天机不可泄露,除非你先帮我把花生剥了。”

    “四喜,我并非不愿在这节骨眼上留下帮忙,只是三日不读书,语言也休矣,今日正是第三日了。”听了一通爆竹似的劝说,贺君清打定主意接着说,“你说得对,生计该摆在第一位,这书我回去看也不迟。”

    原是急着回去看书作文章。孟飞鸾对他的境遇和作为多了一分欣赏。

    她从小便讨厌繁杂文书,看到白纸上落了大段黑墨便觉头痛不已。前世反复精读的也只有那几部史书与兵书罢了。

    十三岁那年,父皇以不让她出征之事威胁,逼着她啃完足足手掌厚的兵书。此书概论古今战事,有详有略,硬生生读完之后真有慢塞顿开的感觉。在此之后,她才破除了点对读书无用的偏见,但仍对书本爱不起来。

    而同她一起长起来的达官贵人之后不是同她一般偏好学武,就是酒囊饭袋、混吃等死,父母的督促和先生的板子追在屁股后面才肯背上几句。

    孟飞鸾挠挠脸颊,忽而想到了什么,眨眼起身道:“罢,我来做活儿,你坐在边上看书吧,熬到深夜总有月光也会将眼睛看坏——说到书,前日你在我家院子里落下了一张诗文,我拿来还给你。”

    她有意将文章叫做“诗文”,显示自己确不知纸上谓何。

    “落下什么?”贺君清拿回书本后未得功夫仔细查看。

    孟飞鸾“噔噔”两步跑回了里屋,很快拿了一张纸出来递给他。

    “原是这篇讲田制的文章,我竟两日都不曾发现,实是大意,多谢!”

    贺君清不消多看就知是自己近期草草落笔的那篇抨击田地赋税制度的小文,本想着月内找机会再做删改,如今看着却是没有足够的功夫了。

    孟飞鸾观察他接过此文的表情。

    没什么波澜,道谢郑重,不过跟对待一筐子花生或是两根玉米棒子没什么区别。

    而前两日夜中,飞鸾也细读过此文,并与记忆中内容对照一番。其实一眼便知,此文无论是语句还是立意都远没达到前世《新田赋》的水平,大部分观点青涩浅薄,框架倒是扎实,但比前世那篇更为分散,由此及彼,跳跃很快,像是一时灵感促成的手稿。

    简而言之,此文尚且青涩,但足见行文者胸怀天下,视野开阔。

    故而贺君清当年并非早知考题,而是早早忧帝王之忧,作国事所需之文章,单这一条就世间罕有。

    转眼看贺君清也不讲究,就寻了一个竹篾坐在门口的磨刀石上边剥花生,没剥几个,他肚子倒先叫了。

    “今早还没吃?”孟飞鸾闻声回道。

    贺君清从前买卖不必早起,因此不知早间集市几时开摊:“姨娘出门得早,我想赶上早集,便宜些。自己踹了两个鸡蛋就出门了。”

    这么一个自己肚子都填不饱的人却日日想着如何叫全天下人吃饱肚子——孟飞鸾长于皇家,虽未女儿也跟着皇弟一道修习过帝王之术,更是明白此人要好生笼络利用。

    是前世被孟宇恒捷足先登,前世失了接纳人才的先机。

    “四喜,花生备得如何了?”

    于淑春推门而出,一晃眼间好似见两人双手交握又很快松开,比肩而立,没半点嫌隙。

    她露出微妙神色也装作什么都没看见,温声责怪道,“四喜,怎么又支使人家干活?都讲了来便是客人,虽往后要在一处做营生——你那馒头送得如何?都送到手中了吗?可别落了谁,让人说我们不老实。”

    “没有的事。”孟飞鸾已经明白了于淑春吃软不吃硬,一听她笑颜撒娇便不会再唠叨什么,“我哪里敢差使他呀,是君清哥哥人好,自己想着留下来帮忙。”

    “都是好孩子。”于淑春将油津津的手在围裙上种种擦了两把,直接一手一个拎走了竹篾和篮子,招呼道,“我来吧。”

    昨夜从四喜口中听了这档子事,她性格安稳,第一个念头便是拒绝。被秋姐儿劝了好些时候才点了头,但心里依旧不踏实,翻来覆去睡不着,半夜爬起来拿秋姐送来的一小袋子花生操练,冷油入锅,油浸花生小火慢热起来。

    火势多大?几时添火?加几位香料?炸至什么程度?

    她练得热火朝天,满屋油香,尝了好几回,时而满意,时而又觉得不是这么回事。

    油小火大容易焦,油大火小又腻——可万一他们那些好赌的人就喜欢吃有油水的吃食呢?

    于淑春本就是容易焦心踌躇却一肚子心事都憋着的人。对于此事她心里总觉得没个底,最怕耽误大家的这番功夫和真金白银。

    “娘,不必焦心,您手艺大家都放心。照着往常做便好,有些损耗也是正常。”孟飞鸾夜里眠浅,也感到了春娘忧虑的心思,效仿秋姨亲近地搂上她的腰身,好言好语地安抚,“您做得都好吃——别人不买账,我们自己人也能吃个干净。”

    *

    斗虫场的汉子们照常躺得躺,愿意玩的站成一圈。

    昨日最出名的两个斗胜将军开过了赛,今日休下场。

    场内只剩下一些不算太出名的玩意儿,因此没有那么多出钱赌虫的人。而懒汉平时没营生,纵使不下注也没有赛瞧,也会三两聚在这里唠闲话。其中不少常来的会自备了酒水,跟老兄弟们边唠边喝点。

    午后天气不错,几杯酒落肚再加上阳光叫人骨头松软,三分醉意就变成了七分。

    伍德往茅草堆上一躺,嗓子里还有一口未咽下的酒水,头脑昏沉一片,口内被酒水沾染得又苦又涩。

    他凭感觉往身侧那人边上滚了一圈,含糊道:“喂喂,叔宝……你,你兜里还有没有钱?我、我们再去整点?我家婆娘给的那点,我可都跟你一道花了!你月前跟我说的那笔大、大大的银子,到底什么时候能到手啊我说……”

    “嘘!嘘嘘嘘!”

    林叔宝也醉得不轻,但一听见自己允诺下的一大笔银子,人又清醒了好几分,竟颤颤巍巍扶着土墙战了起来,一脚踢在地上懒成一坨的伍德身上,自己也被带了一个趔趄,张嘴骂道:“早知道不告诉你这个老瘟虫,坏事的玩意儿!青天白日的,怎么好拿出来讲呢?”

    伍德觉得自己挨了一脚,也开始骂骂咧咧,只是酒意上嘴,舌头捋不直,蹦几个词便打一个酒嗝。

    “花生要不叻?又香又脆的花生米,刚出锅叻!”

    其实用不着张嘴吆喝,那勾得人涎水直流的咸香气味和花生掉落瓷盘清脆的声响就是最好的吆喝。

    油爆花生米步骤不复杂,但自己上手过便知晓,费油,火候时间难把控。

    懂吃的老饕不用嘴巴品尝,同样一闻扑鼻香气,再听清脆响声就知道掌勺的是个有手艺的。

    伍德正觉口苦,闻到这个气味直接翻身四脚着地爬行了两步,一串涎水不受控制滴落在地,含糊地拽了林叔宝一把:“姓林的,身上还有铜板吗?咱们也去弄点来,这玩意香得我骨头都发痒了。”

    林叔宝肚里的馋虫也作祟起来,挣扎着倚墙起身,招呼道:“有,几个铜板怎么拿不出来?跟紧你林大爷的,咱们往后吃香喝辣,更别说这几粒花生米了!”

    两人你拉我扯,跌跌撞撞地歪到了斗虫场门口,见众人里三层外三层皆是围在那香气四周。

    花生落盘声、叫单声、铜板落袋声不绝于耳。

    他林叔宝无赖一个,何曾老老实实排过队?

    “要我说,这买卖人真是好算计,下酒菜直卖到咱们酒鬼肚子里。”他拨开人群,大力往人堆里挤,嘴里念念有词道,“让一让,兄弟我就贪这一口了。”

    耳边有他人议论与咒骂,身上也挨了一些推搡和拳脚。但是醉鬼不知疼,他日日如此,早已不在意这些。

    好不容易拨开人群,他身子一歪载在叫卖的推车前,一抬起眼,对上一憨然笑眼丫头的脸。他脑内一笔混账,还没开口就觉这丫头眼熟得很。

    “林、林四喜?”他用力眨了两下迷蒙的眼才得以聚焦,眼神又越过这丫头落到她身后那后背宽阔的中年男子身上——那是谁?为何与二哥林仲昌一模一样!?

    林叔宝当即被惊出一身冷汗,自觉醉意完全消失了,呼吸加速,语调都吓得变了音:“二、二哥?你怎么还活着,你不是——别来找我,你别来找我!”

    话没说完,他连着倒退好几步,没站稳脚跟,倒在身后的人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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