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死不救

    月落小院,满地霜花泛着银色波光。梅娘饭后焖的那锅红枣银耳香气初现,淡淡漫到微凉的院落中,叫人浑身涌动起暖洋洋的感觉。

    贺君清照例搬了板凳在庭院里借无云下的月光读书,清瘦的脊背微弯,看不出情绪来。

    但孟飞鸾心里总觉他不高兴。

    从前皱眉是看不清书中字句,今日皱眉就觉得是被她背后驳了面子,心生不快。

    思来想去,她乘了一碗温热的银耳汤毕恭毕敬端到跟前,将笑颜硬往人家眼前凑,见君清接过道谢才放心坐到他身边。

    “饭前那些话我逞一时口舌之快,你不会信了吧?”

    孟飞鸾偷眼瞧他脸色与反应,确定没有半点不悦后接着讲道:“我是想着,你不是对我没那意思嘛。如今秋姨又跟我娘重提此事,便是心里有意,我这头要是松口,她们再逛两次街肯定又草草将婚事敲定了。到时压力回到你头上,叫你平添负担,又挨秋娘的数落。”

    孟飞鸾见左右没什么长辈偷听,索性快言快语起来:“话说到底,你又不愿娶我,不如我先拒了。”

    她觉着自己说的一番话从语气到内容没有一处不真实,编也编得恳切真诚又卑微,贺君清定不会再跟她置气。

    但就在她最后一句话尚未落地时,贺君清神色终是改变了,却不是释然亦或愉悦认同,而是有惊有楞,一副急于解释又无从说起的样子。

    今日月色尤清,如水般流淌出一地空明。周遭静得很,静得贺君清能听到自己胸中的心汩汩跳动之声。

    “我说真的哩,你傻啦?在看什么书?”孟飞鸾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见他并无反应,还以为自己的一番陈词被当做了耳旁风。

    看什么书?

    他随手方才翻阅《赤壁赋》,正读到何处呢?

    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1]

    何处望美人兮?

    那四喜姑娘此刻坐身侧一腌咸菜后洗净的大缸上边左右晃腿,眉眼弯弯,一双眼比他从前遇见过的所有人都透亮明晰。

    贺君清又失了言语。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他离开本家那年从定国公书房内装了一整马车的书本,而银钱财宝只有秋姨随身的一小盒。并非他不知钱财可贵,也不是他死心念书,渴求功名,而是那书中当真又他割舍不下的广阔,横跨时间与南北天地。

    越于四喜相处,便越觉得此人如书,看不穿读不透,眸中胸中掩藏的丘壑宛如长夜灯火,刹那透亮,叫人心生好奇。

    秋姨性子直爽,那日逛街回屋就重提婚事,语气不善地问过他的想法。

    他当日思量到半夜,顶着黑眼圈告诉秋姨此事听凭两位姨娘意思——两位长辈自然乐见喜事,这回复定然算是同意。

    没想到今日却撞见孟飞鸾说了这么一番话。

    ——李叔方大哥这样的才是有担当的真男儿,连永贵都比自己强。

    加上后半句实在像赌气之词,但前半句又确是真话。

    他一无功名,二无生计,空有一腔抱负作酸腐文章。反观此时的四喜,花生摊生意蒸蒸日上,心思敏捷四体勤,配十里八乡哪个二郎都是相称的。

    他原本真对此事灰了心,但又从四喜姑娘的话语见听到了点希冀——她难不成是被自己拂过一次面子,害怕退婚重演,如今才不敢重提,拿玩笑话就此揭过?

    贺君清抬眼与四喜对视,只觉她灼灼有神的目光好似春野大火直燃进自己心底,忽然头脑发热,舌头也不听使唤道:“四喜,我不同你玩笑,倘若……”

    话未说完,一道童声夹杂着“噔噔”的脚步声朝二人奔来。

    “四喜姐,有大事有大事!”永贵边挥手边小跑靠近飞鸾。

    孟飞鸾还没从君清未尽之语中琢磨出他的情绪与神思,一把将这小子揽住,笑道:“你小子别想偷袭。”

    “哪里,我真有大事要报。”永贵嘿嘿一笑,神秘兮兮地冲飞鸾勾勾手指,示意她附耳过去。

    孟飞鸾倾身后,两人耳语片刻,贺君清只能听见其中断续的几字,猜测与方鑫那头的走市流程相关。

    “多大点事就咋咋呼呼的?明日我去一趟就好。”孟飞鸾揪着他的小辫在手里玩了一会,又打发他去后厨帮忙了。

    一回头才想起君清被晾在原地,看脸色并没有比先前好多少。

    孟飞鸾挠挠头憨然道:“君清,你方才想说什么?”

    贺君清轻抚胸口深吸气,强压下胸中那团火气和未出口的话,吐出一句:“无事。”

    婚姻大事须得深思熟虑,背着两位姨娘随口做约定?真是糊涂!

    *

    同方鑫将摆摊贩货之事谈妥后,孟飞鸾虽日日能跟他打照面,但再度踏入他那件斗虫草长后边的小屋的机会并不多。

    这次她进得从容,冲方鑫一抱拳:“方爷,找我来商量什么事?”

    永贵那混小子脑袋里不放正事,昨夜一番话转达得断断续续,孟飞鸾索性不开话头,等方鑫自己讲来。

    方鑫面上的气色瞧着也比一月前好了,从前横眉竖目的凶神面孔上细瞧能看出几分和气,掌中握一对光滑透亮的文玩手捻,转得风生水起。

    飞鸾这才回味过来室内不绝于耳的“咔哒咔哒”碰击声来自何方,定睛一看,见那手捻上一个刻了“三思”,一个刻了“后行”——正是她那日假借梦中仙之口给他留下的告诫。

    孟飞鸾心觉好笑,面上不显,只夸道:“您这对珠子有分量,瞧着是宝贝。”

    方鑫没提他打这对珠子的用意,直入主题道:“昨日永贵将走市一说讲给你了吗?我也没想那孩子讲太仔细,便听我细说吧。”

    “商法中明文规定倘若要将斗虫场附近这块空地用作商贩长期经营的场地需向官家申请市集令。一市集中每日该有十家以上的商铺或摊贩,而今一月有余,此处只有三摊长期经营且能有盈余,我估摸着此类摊贩至多有六个变回转盈为亏,因此处经营品类局限,大都在零嘴与下酒菜上,来往人数也不足够。”

    “故而申市集对我而言有弊无利。”方鑫掌中手捻一顿,在孟飞鸾眼前的文书上面敲了两下,接着道,“我与君清日前在大周商法中找到一条能作参考的说法,名叫走市。”

    “所谓走,便是指该小市中多为走动的商贩。”

    “此市最早因大周地大物博,田亩广阔非常,农人饮水购食十分不便,特许每间隔十里设一走市。而我们地处西南背靠高山,地势不平,种田人家不多,因此从前并没有听过这类说法。”

    “此处即便是归属藩王,也该是大周的土地。大周商法中既然提到,那依照其所言去申请便是。”孟飞鸾听他语意,估摸着此事没有想象中这么容易。

    “呵,你还知藩王属地?我还以为你们女儿家只能顾得上面前的三瓜俩枣呢。”方鑫神情颇为意外,但听闻孟飞鸾青涩言论,呵呵一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是这道理,但我们这地方天高皇帝远,不等你掏出大周律法,上头便压下来一句律法讲究因地制宜。故而这白纸黑字的事也需上下打点。”

    “方爷想是已经打通脉络了吧。”孟飞鸾瞧他胸有成竹的样子,揣测道。

    毕竟方鑫在这地方混得久,有人脉。好歹一地头蛇,总不至于托人求路这点事都托她一个小丫头干吧?

    “是了,有位姓何的官爷愿行这个方便。”方鑫捋了一捋并不存在的胡子,面上浮现得意之色。

    “方爷果真有神通。”孟飞鸾拱拱手问道,“那您今日叫我?”

    “也是为这走市一事。”方鑫话锋一转,神色审慎凝重起来,“何老爷虽答应了此事,却要我们严把这走市的走字。”

    “因此摊位需是流动的,惠及多家商贩,不能由一家独占着——一月至多做十日的生意。”

    “商法中是这般说的?”孟飞鸾见方鑫微微摇头,便知是这位官老爷自己杜撰的。

    孟飞鸾摸摸下巴,思忖片刻便答应下来:“有理,他有他的考量,我们照做便是。”

    方鑫面露讶异,像是没料到这铁齿铜牙的丫头在此事上为何这么好商量,听她答应便也没多问,拿出文书来叫她画押为证,可正式纳入虫场走市的摊贩之列。

    答应得干脆,但签字画押得谨慎。

    孟飞鸾边细读每行,暗记于心,边提起了另一事:“方爷,我先前拜托你的事可有消息?”

    “你说那林叔宝?”方鑫本不想管人家室,实在拗不过这丫头,答应下来倒还真查出了点东西。

    他神色一滞,踱到窗户边上抽开叉竿才肯开口:“林叔宝与伍德二人近日享乐纵酒,花钱如流,没个节制,这倒是常事了。”

    “昨日我从一村南酒鬼嘴里打听到这二人醉后说手头已有一笔银钱,足够他们远离此地过逍遥日子……”

    “且慢方爷,此事关系重大,我可否叫我爹生前故友李庆友一道来讨论?”

    孟飞鸾对他所说之事已有预料,反而觉得四喜爹林仲昌死前情形更为关键。但李叔始终将她当做孩子,不在单独相处时多说,当着方鑫的面或许能听到更多。

    李叔被四喜叫进了屋里,对这个传闻中的土匪头子还是有些戒备。

    在四喜说明请他来的意思后,他陷入一阵沉默,望二人面庞几个来回,最终竟在这土匪凶相身上找出了点剖心置腹的安全感。

    “我那老友林仲昌去年年前出去的。他说要去北面见见世面,做最后一趟大买卖,花了三个月时间叫上了四个伙计轮番挑担赶牛车,将我们年末的大葱运了出去——临出门的几天才告诉我此行也会带上林叔宝。”

    “我本以为他半年功夫也边回来了,没想到一别整年,竟只等来了他故去的消息。”

    李叔神情凄凄,眉头紧锁,面上的丘壑都深了几分。

    “仲昌的尸体是被邻村捕快抬过来的,人就死在两村交界之处,距离此处不过四十里。真是造孽,要不是那一日大雨倾盆,他一咬牙也便回来了,哪里会遇到这种事?”

    他久久任此事压在心头、不肯说出口的原因与这点有关。

    试问谁能接受十多年的老友身死时竟就在离自己不到四十里的荒地丛中呢?倘若他打听得再勤快些,倘若他能提前得到仲昌回来的消息,倘若他抢着赶去同仲昌喝上一场,结局是否不同?

    “就在邻村?”孟飞鸾闻言也不由心头一颤。

    辗转千里路无碍,却在家门口马失前蹄,这是什么的道理?

    “那日官差与随行伙计、林叔宝、林家一干人确认案情时,我也在场。”李叔按着太阳穴,强作镇定,继续说道,“四伙夫证词皆能对上,都说仲昌死于一伙流寇之手。”

    “案发夜里,他六人一桌痛饮,庆祝重回故里。席间,林叔宝见邻桌娇娘生得漂亮,多看了几眼,便被那桌的壮汉呵斥。仲昌为邻桌点了一盅酒赔不是,却发现那桌坐着的是村中悬榜捉拿的流寇。”

    “他假意加酒水,实通报了跑堂的。但那跑堂胆小,两股战战,惊扰了流寇,邻桌就此夺门而逃。”

    “本以为此事了结,众人不以为意。而仲昌入夜前有起夜如厕的习惯,孤身一人穿雨巷的时候……”

    孟飞鸾接过未尽语意:“被潜伏多时、心生恨意的流寇杀死了?”

    “正是。”李叔点头,“那日雨大,无人出门,尸身第二日才叫人发现。”

    方鑫与孟飞鸾对视一眼,显然想到了同一问题。

    此番由方鑫先问出口:“那夜住店几人一客房,为何一夜未归,林仲昌的同住之人没早早察觉?”

    李叔愣了片刻,当时眼见尸身只顾伤悲,哪里还会想到这许多?

    “所言极是。”他语气沉入胸中,好似陷入回忆与思索,“与他同住的多半是林叔宝。那四名伙计相互认识,多半同住,林叔宝与仲昌是一家人,没理由不住在一间里。”

    果真如此!孟飞鸾捺不住性子,也开口道:“那我爹一年忙碌经商所得的钱财所在何处?难不成也被流寇一道掳走了?”

    寻常人都知道绝无可能:哪有人如厕还随身带着金银细软?

    “当日那捕快是这般断定的。仲昌为人细心,对钱财尤为谨慎,那四名伙计的薪早结去了,跟林叔宝虽为兄弟,但定也早定好了分成。”李叔回忆老友从前行事作风,总结道,“如厕带银两,又被流寇掳走是不可能的。”

    “这便有了奇怪之处。倘若林叔宝与我爹同屋,一夜未见兄弟归来,如何能安眠到第二日?我爹心细如发,怎么带上银两去如厕?”

    将此两问重复了一遍,孟飞鸾心中已有定论。

    她神色坚定,面对李庆友问出一直截了当的问题:“李叔,您从前同我说过,您以为林叔宝不是有胆杀我爹的人。那按您对他的了解,他会在此事中处一个什么角色呢?”

    “他倘若只是私吞了那点钱,当日见了你,为了怕成那副臭虫模样?”

    孟飞鸾又加一问,语调不高,语气却层层推至顶峰。

    李叔先前又悲又恨又迷蒙的眼睛里聚出了一团亟待点燃的火,脊背开始颤抖,口中吐出一词:“见死不救。”

    “正是,林叔宝当日就寻到了我爹。我爹他尚存一息,林叔宝见死不救。”孟飞鸾将字句咬得清楚分明,像在生嚼小人血肉,恨意尽显,“我也是这样想。”

    “若真是如此,此刻也死无对证了。”李叔想通此事却更觉痛心,恨然抱头,“是我当时被悲蒙蔽心智,一时的蠢笨,对不起你们一家二人,对不起我故去的兄弟呐!”

    “无妨,我有一法。”

    孟飞鸾将手搭在这汉子的脊背上,眸中染火,缓缓开口,“必要让他将不该要的东西交还回来,还不起的,便拿命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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