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茧自缚

    “淑春姐,上牛车来罢。你既也有事要找林仲华,便上我们家一趟讲。”

    身着素色青衣,头戴方布的村中女子神色凄凄地招呼道,一手拿手绢捂着自己半边面庞,一手将尚在犹疑中的于淑春拉上了车。

    她便是林伯华的妻子,名叫王巧巧。

    照着经历与心气来看,她与林伯华实在相配。

    她娘一心想将女儿养得金贵些,方便钓个金龟婿。故而王巧巧年幼时被家中送至镇上学琴棋书画,可偏远地方的学堂哪能教得了这许多精巧技艺?

    家中往里搭了不少银两,而她除却一手女红还看得过眼,其他并无所长。

    但跟林伯华上过学堂便觉高人一等那般,她学过了这一遭,心气很高,却没得到有钱人家的青眼。一直熬到不得不嫁的年纪,被林伯华的皮相和酸腐诗句哄着便成了婚。

    两人不同在于林伯华性子温吞,擅长忍耐,而她是个伶牙俐齿的炮仗,一点就炸开。

    “弟妹,你可一定要为我评理……”

    王巧巧在稻草垫上还没坐定,便又带哭腔诉起苦来,“林伯华那厮自打从镇子上回来之后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日日魂不守舍,如今还染上酗酒恶习,酒后……酒后要不是夜不归家,要不就对我又打又骂。”

    “巧妹子,你莫要伤心了,林伯华不像是那样的人哩。”

    于淑春心知伯华的改变多半是债务所逼。

    年关将近,处处是花钱的地方,而他却凭白背上了一笔不小的债务,任谁都排解不了这份愤懑——尤其是林伯华这般心性内敛之人。

    想到此债,于淑春心中涌起羞愧之情,更觉应亲自走一趟林家。

    她心知四喜讲得有些道理。两家眼下的关系不尴不尬,本不该多作走动,但好歹结亲一场,人生几十载也是份难得的缘分,怎能见死不救呢?

    “弟妹,你可别帮他讲话——知人知面不知心!”

    巧巧立马流露出委屈又不甘的神情,紧接着话茬讲道,“像我这般的人快人快语,瞧着泼辣,但心思都摊在阳光底,叫人看得分明。可林伯华那人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人前和气,人后却……呜呜,我都不好意思跟春姐你说。”

    于淑春听了一阵,也没听出巧巧有抱怨负债之辞,倒听出她与伯华之间起了些矛盾。

    再一细想,林伯华既未告知于她,想必有自己的用意,外人没法管这家务事。且巧巧的大嗓门和火爆脾气人尽皆知,也不知明了此事后会闹出什么乱子。

    故而于淑春也不主动提起借钱还债的事,想着见到伯华再讲也不迟。

    “仲华性子闷了点,话语少,在做活挣钱的事上吃亏,但人是老实的。”于淑春追问,“巧妹子,可跟我讲讲受了什么委屈?”

    王巧巧一双吊梢眼被紧皱的眉头拉得更细长,叹了一口气后移开盖住脸的帕子,露出那处还有点红肿的巴掌印子。

    “他老实?春姐你是不知道,他老林家除了仲昌人好命不好,只剩一窝孬种。要我说林叔宝被官府逮去杀头一点都不冤,昨日林伯华不知道发了什么疯,当众打了我一个耳光——你瞧瞧!”

    纱巾放下片刻又遮了回去,王巧巧自顾自感慨道:“我命苦哩,吃了我王家少兄弟的亏,要不然怎能让这混蛋这般折辱我?”

    看到那红痕不似作假,于淑春颇为惊讶:“巧妹子,这是哪里的话?等我见他,定然帮你说他几句,一时不顺怎能拿女人撒气?”

    王巧巧一得旁人话语的帮衬,哭得更委屈了,诉苦的阵仗也更大了,从这些年婆婆如何苛待责骂,到三弟媳妇如何斤斤计较、好吃懒做,将她自己讲成了一只狼虎豹堆里可怜的小羊羔。

    两人就这般“巧巧一席话,换淑春两句感慨”地聊着,转眼就穿过南面街道,回到了东村。

    “下车来吧弟妹,我们进屋谈。”王巧巧引她进了自己与伯华常住的主屋,招呼道,“你先歇一会儿,我给你倒碗水去,一路上也讲得口渴。”

    于淑春还没进院就瞧出这家人没几个会收拾东西的。

    庭院中过冬用的木材、茅草与农具随意堆放。再走到屋中更觉杂乱不堪,一条供客人落座的长凳都积了灰。

    她拿自己随身带的帕子擦出一块干净的地方,就见王巧巧从一小小杂物隔间内走出,手上端着一大碗水。

    “巧妹子,怎不给自己也打上一碗?你也讲了一路哩。”

    于淑春接过碗,见碗底有片指甲盖大小的白色粉末,还在不断消解中,皱了皱眉,疑心是碗没洗干净,“咱们女人家还得把家里面打扫得干净整齐些,这样男人与客人上家来不也能舒心些,没那么大的脾气?”

    “春姐说得是,我手不比你巧。这几日又被林伯华伤了心,实在没空管顾这事。”

    巧巧一双眼紧盯于淑春手中的水碗,笑得一团和气,劝道,“姐姐先喝点罢,我再去端一碗来——林伯华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多半是在日落后。春姐若是没什么事便再等一会,我们姐妹俩聊聊知心话。”

    从前王巧巧为人傲气,没跟于春淑这般好声好气地讲过话。被今日的糟心事一磋磨,整个人性子看上去都平和了许多,叫于淑春对这娇娇小姐多了几分同情与亲近。

    毕竟大家都是女人家,于淑春想着趁这会有功夫,自己还能帮衬着做点家务。

    她这般想着,喝下几口水,入口便觉水中有异味,返上喉咙又有苦味,焦急唤道:“巧妹子,咱家这水是上哪里打来的?喝下肚味道不大对头,你叫家里人莫要再喝了。”

    话还没说完,她双手抱住晕眩的脑袋,眼前的桌面都开始左右摇摆起来了。

    这感觉却不似平时劳神伤心时落下的偏头疼,而是骤然发生的头晕目眩,胃中翻江倒海,心口处也如同火烧一般。

    “巧妹子,巧妹子,你这水可喝不得啊……”

    于淑春自然而然地想起方才落肚的一碗水,视线开始模糊起来,伸手扶住门框,而双脚已是站立不起了。

    “巧妹子,快来,快来呀……”

    于淑春支起身子,呼吸愈加急促,最终眼前一黑,歪倒在了柴房隔间的木板门外边。

    足等了一炷香功夫,王巧巧才从隔间里怡然走出。

    这蒙汗药她是第一次下,心中紧张慌乱,手下不稳,似是倒太多了。

    瞧着背面趴在地上的弟妹,惴惴不安地蹲下身探了探她的鼻息,感觉尚均匀,拍胸脯安抚自己道:“这分量下得不多。”

    她接连嘟囔了几句“阿弥陀佛”,半拖半抱地将人一点点挪到床上,脱去鞋袜后端详片刻,替于淑春将衣带解了,衣襟大敞。

    做完这些,她叉腰在床边歇息片刻,自言自语道:“于淑春,你们现在是飞黄腾达了,却将我家往火坑里推。是你们不仁在先,休要怪我和伯华不义了……”

    “不仁在先,怎么个不仁在先?”

    一道声音阴恻恻地在王巧巧耳后响起,落在亏心人耳中宛如一声惊雷。

    王巧巧惊恐地扭过身去,还没等看清来者是谁,便觉后劲骤痛,视野一黑晕了过去。

    *

    孟飞鸾是从杂物间顶部的四方通风口钻进来的。林伯华家里人懒惰,且柴房逼仄,与主卧有土墙隔断,并不常用,因此尚未在入冬时封上,这才方便了她进出。

    她躲在通风窗口听了不一会儿墙角,立即明了了对方的算计。飞鸾纵使前世见惯了阴损手段,还是被这一出以恶报德恶心得浑身起鸡皮疙瘩。

    在这闭塞村中,女子贞洁高于性命,尤是丧中女子。

    倘若丧中被人捉奸,亡夫亲属甚至有将其就地杀死之权,只需提供人证,无需经由官府裁决。更何况以于淑春的性子,若出这档子事,清醒后恐怕会第一个撞死在门柱上。

    “娘,这便是你一心要帮的人。”

    飞鸾心中暗叹了一口气,压下脚步,纵身跃入屋内,劈手打晕王巧巧。替娘整好衣物后,她略一思忖,又将昏迷中的巧巧婶子搬到了床上。

    “以彼之道,还治彼身。”孟飞鸾眼中满是揶揄与讶异着的怒气,并无半分怜惜,淡淡道,“婶子,对不住了。”

    对毒蛇的心软最愚蠢不过。倘若心不狠,前世她一介女流也无法取信于众将士。

    她孟飞鸾除非逼不得已,不爱算计他人,但也从不做滥好心的东郭先生。

    麻利地清除了现场对自己不利的痕迹,飞鸾从杂物堆里翻出了几根麻绳,将失去知觉的娘绑缚在后背上,正欲从正门离开,且听得院中传来几个男子的谈天声,口音陌生,渐行渐近。

    不好,是林伯华叫的人到了!

    孟飞鸾身体一僵,倒退回屋中开始找寻起藏身之处。

    于淑春此刻晕得透彻,身体沉重,与等人高的一麻袋石块无异。飞鸾身板薄,背上便觉行动困难。而门外却不知有多少人,她双拳难敌四手,正面交锋乃是下下策。

    孟飞鸾咬牙环顾四周,还是后撤回到杂物堆放的隔间内。

    扣上残败的稻草门的刹那,她眼见正门的匙口转动,感到前所未有的胆战心惊。

    草门外响起了汉子们不怀好意的荤话与哄笑。

    “就是这娘们?长得倒还不错,只是年纪忒大了,孩子都抱了好几窝了吧?咱们谁先来?”一络腮胡男人撩开床帘,带茧子的手在巧巧脸上摸了两把,笑嘻嘻看向他的两位兄弟。

    一身材五短的汉子上前,满脸淫邪之色:“你小子不懂得人妇的妙处,还是让我先吧。”

    “哈哈哈,人妇?你怕是还想滚回你妈怀里吃奶去,咱们拿钱办事便好。”剩余那人也摩拳擦掌。

    此后话语更是不堪入耳。

    飞鸾并未听过这般粗俗直接的语句,面颊红了一瞬,强迫自己平心静气想办法。

    四下张望在杂物对立找到了一把生锈的柴刀,届时若被这帮浑人发现,别无退路,也可用它防身。

    往后她有轻手轻脚地整理起堆放一地的稻草,看看其中有没有能够助她爬出生天的东西。手下忙碌着,门板背后传来令人面红心跳的喘息声,听得她头皮发麻,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

    造孽,真是造孽!

    飞鸾一番搜寻,只找到一满是灰尘蛛网的箱子能拿来垫脚,但以她身高却不大够。

    扭头得见于淑春依旧睡得安详,她无可奈何地苦笑低语道:“娘,你倒是睡得踏实,我却进了毒窝。”

    这时,被手刀击晕的王巧巧被粗糙的触碰痛醒。屋外汉子们的调笑喘息声中变多夹杂了些女子尖锐的叫唤与打骂。

    孟飞鸾默念“两耳不闻屋内事”,低头翻找之际,听到头顶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疑心是这阴冷柴房里生了耗子。

    仰头查看的间隙,一道黑影形容狼狈,劈头盖脸地坠下,趔趄两步跌在地上。

    “哎呦,什么人!”飞鸾下意识低谈一声,拉开架势,侧身想躲,定睛一看心中与脸上都五味杂陈,吃惊最为出众。

    “贺君清,你过来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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