祸不单行

    屋内一片热切的氛围因此言微妙地停滞了片刻,而屋外喜气洋洋的唢呐锣鼓声比先前还响亮喜悦,在孟飞鸾和贺君清两人之间流转着,显得有些滑稽。

    “娘,为何突然提起此事?”

    孟飞鸾靠到床边,伸手握住了于淑春发凉的手,没说什么反驳拖延的话语,只顺着她的意思问道。

    贺君清知她母女俩要讲些体己话,自己再耗下去有些不识好歹,便找了个由头退出门外。

    “喝点水吧,咱慢慢说。”孟飞鸾深望着于淑春那双病气未消的眸子,头一回摸不准她的心思,伸手倒了一碗水来,“少喝点,先润润喉咙。”

    于淑春小抿一口后弓起脊背,整个人都陷进了后背的枕垫中半天没有言语。

    默了半盏茶的功夫,她才醒过神来,环顾四周,在望见屋内正呼哧呼哧冒着火星子的炭盆时重新找到话头,没提起婚约的事,只说:“我道怎么这么暖和,原是有一口炭盆——还以为我与你前次那般睡去了一个月,一觉醒来便是初春了呢。”

    于淑春便是这般性子,不想继续的话题就一笔揭过,也不管孟飞鸾如何烧心。

    “娘,你底子好着呢,哪儿那么容易病?只是常年没休息好,如今正好多休息几日。”孟飞鸾没在这个大病初醒的时候提起林家那乱成一团的糟心事,也不知于淑春对自己中药的事知道多少。

    淑春问:“我睡去了多久?”

    “三日,不多。”孟飞鸾笑了笑,拿不准此时该不该拿自己此前昏睡一月的事出来开解她。

    不知为何,她前几日日夜都在幻想着某一刻于淑春醒来,可这一刻真正来临的时候,她却没有预料中的喜出望外,又或者是那份喜悦被于淑春睁眼后奇怪的反应给打断了。

    “好孩子,苦了你了。”于淑春将连转向四喜,粗糙的手穿入她的发间,边抚摸边感慨。

    “娘,莫说这么多。君清今日午后便将这消息递到郎中那儿去,叫他早些来瞧瞧,多开几副药,身子会养好的。”孟飞鸾替她讲靠枕拉正,“您身上哪儿不舒服都跟郎中讲明白了,咱家现在不缺钱哩,往后您有的是日子享福,能活到一百岁。”

    “我好似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于淑春失焦的眼睛怅然地望着屋内跃动的炭盆火焰,自顾自道,“我梦见你爹哩。”

    “那想必是个好梦。”

    “是好梦。”她的脸上浮出满足、发自内心的笑意,肯定地点点头,“你爹在梦里还跟个小伙子似的,我挎着准摆好的干粮点心拿着没卖出去的由头到田埂上分,其实只是想着见他一面。”

    “但他这人做什么事都积极,脑瓜子也灵光,唯独遇到这件事,傻愣愣的,根本不开窍——时候久了,我都分不清他是真不开窍,还是怕我知道他的心意伤心。”于淑春握住孟飞鸾的手,拇指与食指无意识地摩挲着。

    “那时候他们一道种地的几个人都看出来了。其中庆友最直爽,也跟仲昌最熟,早早拿这件事取笑。他还去捂庆友的嘴,叫他不要非议女人家的心意。”

    她眼中跃动者火盆中山闪烁的光点,而后望向了飞鸾:“仲昌是我遇过的最值得依靠的男人,我这一辈子那些忘不了的滋味,现在想来都离不开他。”

    “往后您还会遇见更多……”孟飞鸾越听这追忆越觉着不对劲,打断道,“您身子哪里难受?”

    “人人家里都盼着生儿子,当年我生下你之后,郎中便说我气血不足,往后再不好生产。婆婆听了那话,整张脸跟毛驴似地垮下来,当着我的面就要逼仲昌再娶一房。仲昌说什么都不依,挨了那婆子的打。夜里还偷偷摸摸跑到我枕边,说小子管不住,不如女儿可心。”

    “你可知道?那一日,我发誓要将你养得好好的,让你过全天下最好的日子。咱家比不了王公贵族,没法把你养得跟公主那样,但也让你活得喜乐平安——如今看你这般能干,身边还有人手帮衬着,娘心里别提有多高兴……”

    像是讲话讲累了,于淑春吐出几个字便深喘几口气,让人听在心里很不舒服。

    “娘,王公贵族的日子也比不上我们的踏实哩。”孟飞鸾也知道她并不只是单纯追忆,多半意有所指,劝道“你千万不要多想,往后……”

    “我这一生走过来,手下忙忙碌碌,嘴里忙忙碌碌,心里却总是空着的。也许是我性子便是这般,一到现在这快要去与你爹团聚的时候,遗憾总比希望多一些。”

    “娘!”孟飞鸾越听越觉得不对劲,直听到“与你爹团聚”时,终是听不下去了,“您这伤又不是治不好,再说这些话,我可真要闹脾气了?”

    “人总有走的那一天嘛。”于淑春露出一个和气又释然的笑,“娘往后要是照顾不到你了,非给你找个靠得住的依靠不是?”

    原来如此。

    林仲昌走后,那心结叫四喜当场晕厥,又如何没有凝结在于淑春这与之朝夕相处数十载的结发妻子胸中呢?

    她大病一场,竟是发现自己在世间了无牵挂,唯有一女儿舍不下,想替她找个依靠。

    想通这些,孟飞鸾脸上浮现出苦涩笑意,却也不知如何劝解。

    依她所言,将这婚事定下来?

    可往后的事谁能知晓?今日能与他贺君清插科打诨相敬如宾,皆因两人身份相近,所求无非是安定日子和钱粮。

    可卷入朝堂纷争,钱权相诱,而有的人野心奇大,能共患难,却不能共享福。

    孟飞鸾轻轻地拿帕子将娘斑白的发抚顺,柔声应道:“娘,我会好好考虑,您也好好休息,被自己难为自己了。”

    *

    “假婚?”秋娘的嗓音提高了八度,一双眼睛足瞪了两倍大,“不成不成,婚事岂能儿戏啊?”

    “秋娘,我也是没法子了。”孟飞鸾比前几日更瘦了,眼下青黑明显,神色郁郁,可见于淑春的身体并不乐观,“郎中说我娘多年劳碌伤了根本,用药过度伤了脏器,一时难以调养过来,却没说是无法可解的——一直以来用药毫无好转迹象,多半是心有郁结。”

    “问题出在我娘的这里。”她指了指自己的心口,继续说道,“我娘不知梦见了什么,一心觉着自己时日无多,见谁都讲起自己年轻时的往事,讲起我爹,讲起将我拉扯大时的趣事。”

    顿了一顿,她对上秋娘的眼神:“娘提得最多的还是期盼我找一个好人家。我想叫她开心些,沾沾喜气,许能好得更快。”

    “你是个好孩子。”秋娘叹了一口气,强压下脾气,坐回凳子上同她一板一眼地谈论道,“别怪我讲话直,你这未必是个好法子。”

    “人都争一口气,你要是将病中人的心愿了却了,反倒叫她失了那口气,更不容易留住了。”秋娘讲话直白,但句句在理,“再有表示你自己的事了——婚姻乃终身大事,我与你娘已经儿戏过一趟,如今两家深交至此,更需谨慎对待,怎能作假?”

    “将心比心,倘若你娘知道你作假糊弄她……”秋娘想来欣赏四喜的果敢与能干,从没像现在这般严肃地同她讲话。

    “我……”

    孟飞鸾还想劝上几句,被秋娘一问堵住了嘴巴:“此事你可同君清讲过了?”

    烛火在两人话语之间摇曳了几番,孟飞鸾的清秀面庞被照映得透亮。

    她未想欺瞒,诚恳摇头:“未曾。”

    “为何不跟他讲,反倒来找我做你的说客?”秋娘的心跟明镜似的,一语道破,“因为你心中也知晓他克己守礼,对婚事慎重,反倒是我没这么古板,好说话些?”

    这个结论倒在飞鸾的意料之外了。

    自从附身于四喜,她与贺君清不可避免,越走越近。从摊位账面到奇闻轶事,再到生活琐事都能坦然分享,但不知为何,孟飞鸾这几日揣着“假婚”的念头,按说也该跟他聊聊,但对着那张谦和温顺的脸,总是无法坦然说出。

    “你别看那孩子对谁都一团和气,不喜拒人好意。但他心中有一杆称,头顶敬神明,绝不会在此等大事上欺瞒他人,欺瞒自己。”秋娘从前谈起君清一肚子假模假式的怨气,今日倒是掏心窝子说了些中肯的话语,“女人家清白名声的事你都知晓,我也便不跟你掰扯了。”

    “是,水利万物而不争,他是个有原则的人。是我急火攻心,出了昏招。”孟飞鸾明白自己是钻进了以婚事冲喜的死胡同里。

    “怎么这样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秋娘听她松口,便重露出笑意,“你甭把这些事都扛在自己心里,听秋娘跟你讲件有趣的事。”

    “年前我与你娘上街时讲起你俩越走越进的关系,琢磨着能不能将婚事重新续上。我回来后便将此问丢给那小子想去了,你猜他怎么答的——”秋娘聊起八卦来神采奕奕,面颊都红了几分,眉飞色舞跟个小姑娘似的。

    “他想了一整宿,最后板着脸找我,说他听凭我与春妹子的意思。”秋娘卖起侄儿来可是毫不手软,将贺君清当日的别扭样模仿了十成十的相像,而后打趣道,“这是他心里中意你,害羞不肯讲哩!”

    “他就是面皮薄,与我相熟之后不忍拒绝——您可别乱点鸳鸯了!”孟飞鸾赶紧推辞。

    贺君清对她态度的转变体现在方方面面。孟飞鸾也能猜到他对四喜并非全无情感,且在两人不断相处后,这份情感又重了几分,可这情摆在利字边上重几斤几两,她可大不了包票。

    “今日我可是帮拿小子说尽了好话。你是个聪明姑娘,婚姻大事便自己考虑去吧,但倘若再叫我听到假婚这种说法——”秋娘皱起眉毛瞪着眼,佯装生气,作势要打她。

    “知道了知道了。”孟飞鸾连连点头,露出一丝难得的笑意。

    “对了,四喜。”

    秋娘一拍脑门,好似想起了什么,快步走到主卧里边,抱着一个木头盒子走出来:“我同你说过,这死心眼的当年从定国侯府里搬出来时,什么值钱的东西都没拿,拉了一车不能吃不能喝又不值钱的破书,气得我要拿书当柴火。”

    “这个盒子是我妹妹偷偷塞给我的,里边还是好物件。”她边说边掰开了那雕花木盒的铜扣子,从中取出一玉镯。

    通体奶白的镯子质地温如羊脂,润如凝滞,手触之生凉。其上几道绿沁俏皮,虎纹般点缀周身,看着品质不凡。

    孟飞鸾前世见识过的稀世珍宝没有八百也有一千,多半是父皇赏赐。她不喜饰品也不识货,随手丢得到处都是。

    如今她不明了这镯子价值几何,但见之觉得不俗,想来此物在村中是有市无价的物件。

    “盒内原先有不少碎银子,金坠子。从前日子难过时,我一一拿出去典当行押上了,只剩这一个镯子。我知道这是好宝贝,想着给君清娶亲时送给那姑娘,算作我这个长辈送的彩头……”

    话讲到此处,孟飞鸾知秋娘言下之意,赶紧推辞:“姨娘——”

    “哎,你且放心收着。”

    秋娘一双铁钳般的手攥着孟飞鸾的腕子,直接将此镯推到了她那头去,自顾自念叨着,“如今与你相处这些时日,我对你是越瞧越喜欢,正好借这个机会送给你便是了。算作我们家此前退婚于你的补偿也好,算作你我相识有缘的礼物也罢,你都收好了。那小子娶亲的彩头自己挣去吧。”

    “秋姨,您的好意我受了不少,今日这镯子我是真要不得!”孟飞鸾赶紧将镯子往秋娘那儿推过去,又不敢使劲太大的劲儿。

    两人跟拉大锯似地拉扯了两个来回,房外忽而想起一小儿嚎呼,带着哭腔,语句断断续续,细听之下才分辨出是永贵的声儿。

    “四喜姐,出事了!方大哥,方大哥被人抓走了!”他冲进院子里,平日比猴儿更淘气的小子今日哭成了一个泪人,后脊背抖个不停,险些被庭院里的磨刀石绊倒。

    “我娘、我娘她也……四喜姐,你快去看看!”

新书推荐: [JOJO]鸠占鹊巢 就当我日行一善 向晚行止 别误会 雪融夏至 绿玫瑰的盛开 纸窗户 钟情妤你 小狗和骨头 偷得侍卫半日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