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红喜帕

    梅馆门前一挂红辣椒似的爆竹被蹲在地上的永贵点着了屁股。

    骤然炸开的爆竹声惊飞了檐上的野鸡。

    “小崽,年都过得差不多了,你这是放的什么炮啊?”路过一老翁笑嘻嘻问他。

    他腰杆一挺,嘴巴边上两撇煤灰胡子神奇得很,回道:“有喜事就能放炮,我四喜姐过两日要嫁人,还有方鑫大伯……哎呦!”

    没等他说完,一双有劲瘦的手从背后将他怀抱起来,顺势堵上他停不下的嘴。

    飞鸾像是夹一捆柴火似地将他夹起走进院里,同老伯挥手打哈哈:“小孩子不懂事,瞎讲话,您别往心里去。”

    永贵不觉得自己说错了话。

    方鑫大伯是顶好的人。娘也说他什么都没做错,是有人要害娘,他豁出性命救了娘——只是县衙里那帮人无能,才迟迟不把方大伯放回来。

    “为什么不能说?他大伯是好人!”永贵听说了长安传来的释令后乐得睡不着觉,却被家中的大人告知不能讲给他人听,尤其是不能提到方鑫此人。

    “什么时候回来?你上回偷偷去见他,也没带上我。”他挣扎着从飞鸾的胳膊之间跳下来,很不情愿地问道。

    “那是牢房,哪里是小孩能随意进出的地方?”孟飞鸾在他头顶呼了一巴掌,双手叉腰,不知怎么将方鑫的处境讲给孩子听。

    “你方大伯要去打仗了,不好出来跟你见面,知道吗?”她从口袋里摸出一块麦芽糖塞进永贵手里,解释道,“有坏人要从边境打进来,朝廷找不到足够的人手,看方大伯身手不凡便找他去了。”

    “打仗,打仗好啊!方鑫大伯是不是想挣了战功,再来回头找我们?”永贵的眼眸倏而亮起,满怀期待道,“我往后也想出去打仗,把坏人都打趴下,大家都得叫我一声永贵将军!”

    “好好好,贵将军,去后厨把米淘了罢。”孟飞鸾目送他离开,面上多了一抹苦笑。

    那日,她在狱中着实被“长公主战死”的消息惊得不轻,魂灵都不守舍了。

    以这样的契机见证“自己”的死亡,孟飞鸾只觉身份与时间错开位置,险些要以为前世种种才是乱梦一场了。

    如今冷静了些才能静下心来,考虑此事的前因后果。

    倘若今生过去的走向不可改变,那今年长公主孟飞鸾应是领着将军府的兵大败匈奴,而事实却与之相悖——其中变数多半是长公主身体里不再是那个十五岁意气风发的孟飞鸾。

    不是她自己,那会是谁?

    林四喜这个名字在她心中自然地浮现。

    魂魄易体,让懦弱的四喜被迫走上了战场——这便是变数之源头。

    孟飞鸾眉头拧成了个疙瘩。

    她多希望找到另一种解法,可思来想起,那代她在飞鸾肉身中死去的就是四喜无疑。

    “四喜,你在想什么?”梅娘的气色瞧着比前几日好多了,端着谷筛站在屋檐底下招呼她,“心中可有什么烦忧?”

    “没……没什么,我累了,歇一会。”孟飞鸾缓过神来,自己都没意识到脸上的笑容有多凝重与牵强。

    “我只是想着倪怀文倪家这会儿被他的病情绊住,再加上方大哥获赦的消息来得突然。往后没这么容易善罢甘休,是以还须小心。方大哥在军营中要防备着人使绊子,娘子也要少出门,免得遇了险,无人知晓。”

    “多谢四喜提醒。”梅娘知她讲得在理,“你小小年纪这么重的思虑,是件好事,却也别把身子忧虑坏了。”

    没待四喜再开口,院外传来秋姨爽朗的高呼声:“四喜,你瞧瞧这是什么?我跑了一趟镇上,正巧替你拿来!”

    她端四四方方一枣红色木盒快步进来,正中心被鲜红光亮的绸子绑上了“喜服”二字。

    几家人年前年后这段日子坏事一桩接着一桩,像是给人下了降头似的。好不容易传来一两桩雪中送炭的好事,秋娘乐得嘴巴笑开到耳朵根。

    “来来来,娘子一起来瞧瞧,这衣裳做得如何?”

    飞鸾兴趣不大,又不想给两位长辈看出端倪,便推说:“人家都包得严实漂亮,秋姨偏生要打开它做什么?您这几日连君清的人都不放行,看喜服倒不避讳了?”

    “你这丫头,是害羞了。”秋娘将木匣子塞到梅娘手里,手已拽上了飞鸾的腕子,“你懂得什么?喜服都是要早几日查看,倘若不合身是要在大婚的日子出洋相的——你跟着一道来试一试。”

    梅娘神色也涌动起不多见的喜悦,七分是为解孟飞鸾的烦忧,还有三分是爱美之人见到崭新衣裳的喜不自胜。

    “秋姐姐说得是,你快一道进来。换好这一身去给你娘看看,她定然是乐得不行的!”

    孟飞鸾迷迷糊糊就被拽屋内。

    这两位长辈没半点架子,七手八脚地拿盒中的里衬,外衣和零散发饰手饰给这位瞧着沉稳的“准新娘子”打扮起来。

    这体验,前生今世都是第一回。

    因是冬日,喜服也定了暖和的款型,同笋子似地一层层将人包起来。好在孟飞鸾人瘦得很,穿在身上不显臃肿,反跟年画娃娃似的,瞧着很有福气。

    回想前世,父母尚在时,孟飞鸾倒是被好几家求过亲。

    父皇看得上的只有户部尚书方久卿家的大儿子与时任羽林卫总统令的陆子敬。

    方久卿家的那位跟他老爹一样一肚子酸腐诗文,出手扣扣索索,孟飞鸾连名字都没记全。

    那陆子敬自幼跟她在一个演武场摔跤打斗,忽有一日听闻她是女儿身,吓得爽约三日。再见面时,陆说他不与女人交手,死活不还手,被孟飞鸾一个飞踢踹下台,又回家躺了三日。

    不用讲,这两桩婚事定然告吹。

    再往后,孟飞鸾一步步将自己活成了那个手握重权、无人敢求娶的女人。

    “好看,真好看。”秋娘抚掌,赞不绝口,“我家小子不知道哪里来的福分,四喜这双眼睛漂亮得紧,倘若上了妆,十里八乡都找不出第二个这般好看的女子。”

    追忆被打断,飞鸾低头见正红的前襟上边绣了金丝边的花,工艺与宫中的衣裳自是不能比,但比平日的麻布衣裳精细太多,秋娘想必是花了大心力与大价钱。

    她还没来得及感叹一番,便被两位姨娘推着后背推进了于淑春的屋里。

    “快叫春妹子瞧瞧,多挺拔,多俏丽!”秋娘咋呼着,手底下也最忙碌。

    嫁女到底与孩儿娶亲不同,她都能想见于淑春眼泛泪花的喜悦模样了:“喜帕呢,喜帕也戴上!”

    还没进房门,这动静就传到了于春淑房里。

    她果真高兴,伸手将四喜招到床边,身子吃力地仰起,靠到了枕头上:“四喜,我的好孩子瞧着真精神,过来。”

    孟飞鸾见到于春淑动容的神采,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女儿家应有的羞怯,面带红晕,走到床边坐下:“娘,不着急,我这不是来了吗?”

    “娘俩要讲悄悄话,秋姐,我二人先出去罢。”梅娘一看屋内情形,自觉多余,便与秋娘一道出去,又将门合得死死的。

    飞鸾靠着床沿,将娘一床被角严严实实地压好才放心与她对视:“都是两姨娘打扮的,我本是不……”

    “将要成婚了,你不高兴吗?”于淑春双眼含着浓厚的情谊,却没有看向四喜,而是虚着望向不远处的油灯,“娘从前盼着这一天哩,将你亲手交给一个靠得住的小子手中,你们安安眈眈地将日子过红火。”

    “娘,我俩的日子少不得您照料,您别又讲那些丧气话!”飞鸾佯怒道。

    “好孩子,好孩子呦。”于淑春感慨了两声,便陷入短暂的沉默,接着她转回脸回望孟飞鸾,神色不像是喜,也并不是悲,含着一份欲言又止的慈爱。

    孟飞鸾最怕她这套,后背都被这目光看得发了毛,直言道:“娘,你有什么话直接说。”

    于淑春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般开口:“其实,你不是四喜吧?”

    她笑得依旧慈祥温和,惊雷般的一问,却像是只是谈论收成与气候那般轻描淡写。

    不是四喜?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但孟飞鸾实在没招架住她的这一问,原地卡壳道:“不是四喜?娘开什么玩笑,我怎会……”

    “好孩子别紧张,老老实实跟娘讲,娘不怪你。”于淑春依旧笑着,甚至在说出这句话之后,面容上的病气都少了几分,“这问压在我心里好久啦,如今终于说了出来,你便也给娘一个回音。”

    “您,您什么时候……”孟飞鸾重生以来,凭着三寸不烂的巧舌度过了多少难关,唯独面对这内敛寡言的老太太撒不出谎话,甚至自乱了阵脚。

    “从第一天你醒来,我便觉得不对劲哩。”于淑春脸上露出了孩童炫耀玩意糖果时的神情,“说话的腔调,走路的姿态,做事的手法,你与我的四喜半点都不相像。”

    不善言辞的人心思多半比常人更细腻,思量得多,观察得多,所知其实也更多。

    再者说,连秋娘都怀疑过的事,她这个与四喜朝夕相处十几年的亲娘有怎么看不破、认不出呢?

    “我、我是……”

    耳上坠着的鎏金链子晃荡了两下,就像飞鸾此刻摇摆不定的心思。

    是死不承认,还是坦诚相待?她一双手攥着衣角,索性将主动权交给了于淑春。

    “没关系,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娘还会不明白吗?你可是好人家的娃娃,人聪明,又有能耐,帮大家做成了不少事,使我们林家对不住你哩。”于淑春强撑起身子,粗糙的手掌轻轻抚过四喜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蛋。

    “我前几日梦见四喜,只一个背影,我便认出是她。有一肚子话要跟她讲,但她走得这么快,一转眼就不见了。”

    “醒来时,我就觉得心里好痛,脑袋也不舒服。看来我时日无多了……”

    “娘,又说这丧气话!”孟飞鸾听着她虚弱喘气却强撑着力道要说下去的话语,心中涌动难以抑制的酸涩。

    “我看得出来,好孩子。”

    于淑春提起“死”没有半点惧意,反面露归家后的满足之色,“我知你是有大能耐、大造化的人,知道许多我们不懂的事,也与君清这样念过书的人聊得来……”

    “往后,咳,你要能记起我于淑春、秋娘梅娘的半点好,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她一双没多少力气的手此刻盖在了飞鸾的手背上面,细细地摩挲着,自顾自说道。

    “帮我找找我的四喜吧。”

    于淑春再仰头看向孟飞鸾时,已是满眼泪花,颤声道:“我若是不知把她丢哪里去了,到了地底下,不知怎么跟仲昌交代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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