蛛丝马迹(二)

    贺君清怀抱着满心欢喜,甫一进门便看到一陌生男子占着楼道与四喜对峙,话语之中咄咄逼人。

    陆将军何许人也,他怎会不知?

    但见此人一言不合便动手动脚,贺君清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你又是何人?”

    陆子敬收回了手,见二人神色交流,便知关系不寻常。

    那丫头不过一乡野探子,而眼前的男人看穿着便知是京中贵族子弟——正所谓“放长线,钓大鱼”,有鱼咬钩,叫他如何不高兴?

    “将军不是疑心她出身滇南吗?比起脱下外衣,我另有法子证她身份。”

    贺君清先是将怀中包袱交送到了孟飞鸾手中,行礼后朗声解释道:“陆将军说她是滇南的探子,并无证据,但贺某能证她从未去过滇南。”

    “某与她是为同乡,自幼相识,十几日之前一同从西南藩王属地之下的一偏远郡县坐马车进入长安。期间途径五城,均留下通关印作证,同行有家仆小童二人。陆将军若是得了空,可来我定国公府内核查。”

    “定国公?”

    陆子敬在心中将定国公府内近来发生的一档子丑闻想了一遍,明白定国公赶在科举之前将这些旁系小辈接进长安的用意。

    虽合理,但不足以解开此女笼罩周身的疑云。

    浑水摸鱼,狸猫换太子,此类事也并非没有发生过。

    “某身世微末,不值一提,幸得家中长辈赏识,回京时日并不长。”

    贺君清见他并未反驳,继续道:“虽不知将军消息从何而来,但动手抓人之前还应自查一番,这般鲁莽从事,要是让此事传出去有损将军府声誉,我素来听闻陆老将军为人严苛……”

    陆老将军的脾气倒不是什么机密。

    只是他一刚进京的书生竟还知道抬出路老将军威胁,不由得让陆子敬更生疑心。

    他的目光在眼前二人身上逡巡了片刻,怀疑之色更甚,不甘地回应了一句:“先前多有得罪。”

    孟飞鸾倒是坦荡,站出来打圆场:“说开了便好,何必剑拔弩张坏了气氛?将军与我有缘,虽有误会,但此刻也算是解开了,何不留下来共进晚餐呢?”

    陆子敬眼见此女笑面盈盈,竟生出一种棋逢对手的感觉,答应道:“甚好,此番是我冒进,这晚膳便由我做东——娘子可有供三人喝酒谈天的厢房?”

    “自是有的。”

    又是定国公,又是将军府的,将从没见过大官的账房娘子吓得一愣一愣。两头惹不起,吵也没吵起来,这便是最好的结局了。

    她赶忙差小二给这几位贵人送去楼上僻静些的厢房:“这样才好嘛,和和气气地坐下来聊一聊。几位贵人光临是小店天大的福分哩!”

    席间落座,孟飞鸾与贺君清比邻。

    说是厢房,其实不过是一间小屋被屏风分隔开。

    空间本就不大,陆子敬自幼习武,身架宽阔,盘腿坐在一侧,瞧着架势不像是找朋友喝酒谈天,更像是官爷审案,让屋内的气压又低了几分。

    “诸位贵人,咱店地方小,没接待过像诸位这般尊贵的人,端上来的也都是些家常菜,还望几位大人海涵。”小二端了一碟花生和一碟酱萝卜上桌,忙不迭遁走了。

    在百姓眼中,定国公与将军府里的人都是有权有势的大官。

    但席间三人心知肚明:定国公仰仗祖辈声名在朝中占据一席之地,十几年来过错比功绩多,也就一后继无人的破落户;而将军府乃是圣上左膀右臂,其功绩真刀真枪拼杀出来,小辈中也人才辈出。

    两家的分量不好作比,更何况陆子敬是将军府中的嫡长子,早有军功。

    因此三人一落座,身份地位便是不平等的。

    陆子敬没开口,肆无忌惮地打量对面二人,留心到贺家儿郎顺手替这丫头布上碗筷,动作自然,神色平淡,倒确实是旧日相识。

    他抓了一把花生米,搓去红色胞衣,丢进了嘴里问道:“你说你是定国公府新接进城里的旁系子弟,倒是解了我对你面生的疑惑,但这姑娘与你是什么关系?”

    “同乡,我们两家比邻十余年。”

    贺君清不动酒水,喝了一口茶,与陆子敬佩对视,直抒胸臆道:“陆将军应邀用膳,我还以为真是要与我二位同朋友般洽谈,没想到开口却好似刑讯。我也知道自己不过一介草民,顶着定国公府的帽子也不配与将军您同席,但我与同乡二人向来遵纪守序。以大周之法,也不该被当做囚犯质问,是不是这个道理?”

    “是,你说得有理。”

    陆子敬被他拐弯抹角地驳斥了一通,淡淡揭过:“陆某一界武夫,直言直语惯了,讲话没什么分寸,想到什么便问出口了。”

    “再者说,你这同乡确实有趣。据我所知,你们西南最缺马匹,只产身形低矮、用于载货的矮种马。可你这位同乡好似对马匹很感兴趣,连着两日在城内外马舍流连,好似对此事在行得很。”

    他搓搓手,身体前倾,双目炯炯盯着孟飞鸾,将压迫感拉到了最高。

    “在行?那算不上。”

    孟飞鸾连连摆手,没被他的阵仗吓住,诧异道:“莫不是因我一时多嘴才引得将军疑心?我爹是一货郎,从前走货用马,只知道四肢短小的马匹用来载货。”

    “我虽不懂马,但我懂得一些经商之道啊。马舍中大多将罕见的良种摆在正中间,叫贵客们一眼便被好马吸引住,而劣种分列两边凑数,显得马匹种类繁复,颜色各异,彰显马舍规模。我私以为这只是些简单的道理,我们乡下的小儿都知晓呢。”

    她每说一句,陆子敬的面色便沉郁一分。

    “将军多虑,我只是不懂装懂,惯爱买弄。”孟飞鸾此言算是以牙还牙了陆子敬“一界武夫”的说法,举杯道,“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莫要自谦,我看姑娘你聪明得很。”

    陆子敬见这二人铁了心要跟他打太极,咬牙切齿地饮下了面前的酒水道,“前几日在城外的马市中遇一滇南奸细,与你装束相仿,一时冲动,还望姑娘与公子海涵。但是有些事事关重大,我不得不查,倘若姑娘能行个方便,我叫人来……”

    贺君清猜到他往后的语意,面露愠色,呵断道:“陆将军!”

    “可以,我里面正巧穿的也是外衣,不妨事。”

    孟飞鸾转头对贺君清眨了眨眼,依言扣开了前襟,露出内里衣裳道:“将军请看。”

    随着她的动作,薄外套内的衣裳一点点展露全貌。

    那是一件乡间随处可见的旧棉短衫,立领长袖土色无暗纹,色彩款式与滇南风格相距甚远。

    “我内里穿的是家母亲手缝制的棉袄子,从前都是当外衣穿的,给将军您看也无妨。”

    “这几日倒春寒,我身上离了棉衣难免染上风寒,但这衣裳在乡下随处可见,不觉土气。但我一走到长安城内,好似刘姥姥进了大观园,见花里胡哨的衣裳喜欢得紧。实在囊中羞涩,只好买上了一件薄外套东施效颦。”

    陆子敬此刻面如菜色,当真思索起自己是否真的找错了人。

    此言毕,寡言的贺君清蜷起的拳头始终没有松开,冷哼道:“将军拿直言直语作幌子,所做之事却一件比一件过分!本就是捕风捉影的事,却叫我同乡解下衣裳来澄清,当真欺我二人打穷乡僻壤来,纵是蒙上细作的冤名也状告无门?”

    陆子敬的脸色由青转白再转红,在这一男一女面前竟有种久违的、与朝中那些只会动嘴皮子的文官骂架时的无措。

    他盯着孟飞鸾的面庞,像是要从她脸上盯出一个洞来,苍白地解释道:“不在其位,你们自然不知京中倘若有滇南奸细混迹,来去自如,是一件多危急的事——罢,我也不与二位迂回,只再求证一件事。”

    “做完此事,我给二人留下一锭金赔罪,如何?”

    陆子敬见他二人没有异议,继续道:“上午那贼人在马场留下了脚印,能否请这位姑娘在纸上踏下足印,让我拿去校对一番?”

    衣裳都脱了,踩一脚的事孟飞鸾也不再扭捏,当即接过沓印的黄纸道:“自是可以。”

    “慢着慢着,让我亲自来沓。”陆子敬被这妮子骗怕了,事事都力求亲力亲为,蹲到孟飞鸾跟前,在瞧见她外裤与长靴相接处的绳结时愣了片刻。

    孟飞鸾有种不妙之觉,但稳住心神,顺着陆子敬的力道在黄纸上踩下一印。

    大,比马场那枚脚印明显大了一大圈。

    陆子敬皱眉,抓在她脚踝上的手下移到了足尖,想去试试这鞋是否合脚。

    “哎呦!”孟飞鸾故作诧异地谈跳起来,笑个不停,“将军,何故挠我痒呢?若非知你位高权重,旁人对我这般纠缠,我可要怀疑他对我有意了!”

    “我自幼便被娘说脚大,虽瞧着瘦弱,但能干活有力气。怎么样,将军对这鞋印可还满意?”

    陆子敬敛起了眉眼,不知在想些什么,讷讷地答道:“满意,自然是满意。”

    言罢,他像自己先前承诺的那般退出了厢房,只留下一句“二位慢用”。

    等他走出有了一阵,孟飞鸾才开口问道:“君清,你今日得空了?”

    她没算到他今日会来。

    不得不承认,贺君清同她一唱一和,省去了她应付陆子敬的许多精力,倒是方便不少。只是此举恰巧将定国公府牵扯到了此事中来,叫人心下不安。

    “是,今日我陪娘上街走了走,给你带了几身衣裳。”贺君清指指一边的包裹。

    “嗨呀多谢,真是解我燃眉之急了。”孟飞鸾喜滋滋地喝了一杯茶,只觉应付陆子敬花了精力,脸上热乎乎的,“屋内有些闷热了。”

    “开点窗兴许会好些。”贺君清走到窗边,将木窗撑起了一条缝隙,看向夜色之中,眼眸忽而暗了暗,“四喜,我有点急事下去一趟,你先叫点爱吃的罢。”

    *

    春寒料峭,月色皎皎。

    烦心事扰人,陆子敬奔忙了一日,一无所获,两手空空。

    “将军,得了想要的线索却不离开,这是何意?”

    贺君清缓步走到他身边,语意中带有罕见的不耐之意,“若是还想要一路通关而来的文牒铁证,我明日央人送到府上便是,还有什么值得疑心的呢?难不成是心疼花出去的一锭金子?”

    “什么值得疑心?你二人满口谎话,巧言令色,我却不知该从何开始辩驳。”陆子敬自觉受了一肚子窝囊气,往门槛上一蹲。

    “呵,我看将军是钻入了牛角尖,先认定她是细作,再听旁的根据都只当是耳旁风了。”贺君清在他耳边又吹了一阵凉风。

    “谁被蒙在鼓里还未可知,我只说一点,你便没办法解释。”

    陆子敬上下打量了他一边,斟酌一番,还是开口了:“你可留心她裤腿和长靴的交界处绑上了一个三折的长绳?”

    “这扎法名叫虎扎,最早是从神威将军府虎营那边流传出来的。行军过雪地时,将士们为防雪水倒灌进靴中,故而这般扎住裤管。在小腿后侧绕行三圈,竖着绕一道,很像老虎头顶的‘王’字——这般绑上不会压迫血管筋络,行军时间再久也不怕。”

    贺君清隐在屋檐阴影中的神色闻言默了默,好似思忖这什么,开口仍然是四平八稳的。

    “这竟还是军中的法子?我们那个地界穷乡僻壤,没钱没粮,唯独雪天御寒的法子多——老祖宗的智慧都是相通的,阴差阳错罢了。”

    “罢,你瞧瞧,我又拳一头打在了棉花上。”陆子敬拍拍裤上的尘土,认命般站起身,“我今日就查到这儿了。”

    贺君清目送陆子敬的身影消失在了夜色中,陷入了一阵迷思。

    他也曾留心过四喜腿脚上看似简单的、用来固定裤管的绑带——原来这扎法在军中流行过?

    四喜从何处学来的?又或者说,四喜从什么时候开始这般打扮的?

    他望向天边若隐若现的星子,发觉自己已经记不清四喜从前的眉目与做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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