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魔法知识的壁垒
德拉科和赫敏从斯拉格霍恩的房间里走出来时，正午的烈日变成了温柔的晚霞，走廊甬道的光线已然有些昏暗。
赫敏长舒一口气，而后无可奈何地看向身侧的男孩，“德拉科，你太冒险了！我从来都是按照书本的明确指示制作魔药的，你却总是乱来。”
“结果是好的，不就行了？”他不以为然地说。
“那怎么能一样？书本上的方法，往往经过了各方魔药大师的验证，更加有权威性，不是吗？你怎么能随意更改，不尊重知识呢？”她问。
虽然这次，由于某些原因，她由着他性子来了，但并不代表她认同这样随意更改操作的做法。
说话间，他们漫步到庭院的一角。这里安静隐蔽，只有几张孤零零的雕花长椅和一簇簇的茂密的玫瑰灌木丛。
“我明白你的意思。任何魔药的熬制都必须要准确、具体、精妙，才能达到某种完美的平衡状态。”德拉科随赫敏在一张雕花椅子上坐下，顿了顿，看到赫敏赞同的眼光，才继续说下去：
“但是，或许你不太清楚，高级魔药的制作是另外一回事。高级魔药之所以难熬制，魔药大师之所以能收获名利财富，那是因为只有极少的人才能熬制成功。你以为大家都熬制不出来，是因为没有严格按照步骤来吗？”
赫敏的眼神渐渐复杂起来。她困惑地问：“所以，是步骤本身有问题？那为什么不把改良的方法更新呢？”
德拉科懒洋洋地笑了。
“你还记得我说过的一句话吗？稀有造就珍贵。”他示意赫敏去看身旁的玫瑰丛。那是一丛修建得极整齐的红色玫瑰灌木丛，其中零星点缀着一两朵白色的玫瑰。
“你觉得，对于这一丛玫瑰，这一两朵白色玫瑰更能让人记住，还是剩下的这几十朵红玫瑰？”他随手摘下着其中一朵白色的玫瑰，轻嗅了一下，送到赫敏手里。
赫敏若有所思地接过白玫瑰，紧皱着眉头，盯着它看。
德拉科扫了她一眼，见她还是那副云里雾里的样子，决定好心解释一番，“据我所知，很多高等魔药在书本上的方法本身就有缺憾，原本就是不完美的配方。其基本框架虽然正确，但在一些具体操作的细节上总是暗藏玄机。魔药大师们之所以能备受欢迎，是因为他们凭借个人天分或者师徒间的口耳相传，把这些细节搞清楚了而已。这是他们吃饭的手艺，是他们保有自身财富与辉煌的密码，怎么可能完全公开呢？”
“这简直不可理喻——”
“看看斯拉格霍恩先生的房间，你大概能感受到他的衣食无忧。他可以熬制各种高等魔药赚取外快，卖给药剂店，把退休生活经营得有声有色。”德拉科用司空见惯的语气说，“如果所有人都像你我一样，随随便便都能熬制出生死水，还有人愿意光顾药剂店吗？药剂店还需要眼巴巴地向斯拉格霍恩先生订制药水吗？如果大家都不需要他，这位魔药大师，岂不是饿死街头？”
赫敏紧紧捏着那支白玫瑰，轻声说，“可是——”
“可是？”他挑挑眉。
“可是，这不公平。”她不服气地说，放大了声音。
德拉科嘲讽地笑了笑，扭头看了她一眼，仿佛听到了这个世界上最可笑的东西：“你在跟我说公平？”
“对啊，就是不公平。这是知识的垄断，甚至是资源的浪费！仅仅是因为有那么几个人，想要保持超然的地位，就把控着人们的思想，随意建造知识的藩篱，不许其他人走进真理的花园。这难道不是不公平吗？”赫敏激愤地说。
德拉科诧异地看了她一眼，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赫敏垂下了眼睛，“你从小就是在巫师家庭长大，耳濡目染的都是巫师界的知识和资源。我想，你家里一定有很多关于魔法的藏书吧？有些书籍也许就连霍格沃茨也未必会有……”
他看见她怔怔地看着手中那朵白色的玫瑰，脸上浮现出悲伤的表情，“还有，你可以向厉害的魔药大师请教，轻而易举地获取别人一辈子都不会得知的诀窍。这对你来说，不过是长辈间一句话的事情。”
“也不能这么说——”德拉科想反驳她。
她打断了他，把目光投向不远处的那些红色的玫瑰上，它们那样夺目却又那样无人问津，“而那些麻瓜出身的巫师，只能从书本里获取所有的知识，只能把勤奋当作唯一的资本，岂料只是把错误的方法奉为圭臬……”
德拉科嘴巴嗫嚅着。他想说点什么，却发现此刻自己哑口无言。
“我一直，我一直都很努力地去学习这些东西。我去看各种各样的书籍，我以为这样可以赶上你们的……我以为知识可以弥补出身的差距，只要够勤奋、够努力……只要我把更多的时间放在学术上，我以为，终有一天我超过你们，超过你……可如果，连知识都有壁垒……”
赫敏说不下去了。她蜷缩在尚未来得及归还的他的外套里，抱成一团，把头深深埋到膝盖上。
从后背的起伏和身体的微弱颤抖上，德拉科可以肯定，她在哭。
下意识地，他想要反驳些什么，可是他无从辩驳。
他想起了无数个日日夜夜，赫敏·格兰杰在图书馆聚精会神看的那些厚厚的书籍。
他曾经很想知道，她为什么要那么拼。
他曾经非常疑惑，她孜孜不倦地学习的动力在哪里。
现在他终于明白了。
赫敏·格兰杰，她是怀着巨大的不安全感在学习。
她打从一开始就没有安全感。从踏上霍格沃茨的特快列车开始，她就曾经对他袒露过自己的担忧。那时候他不以为然，因为他知道她将会多么耀眼。
可她自己不知道。
她不知道自己未来会成长为何等优秀的女孩。她怀着忧虑和不安，拼命学术，想要快速地融入巫师社会。她用尽全力，去填补过去十几年来缺席巫师社会所留下的短板。
他也忽然意识到，她在纠结些什么。
赫敏·格兰杰有这个世界上最强的自尊心和好胜心。她不想输给任何人。
一个麻瓜出身的女孩子，想要在巫师界出人头地，只能凭借自己的勤奋和努力，没有任何多余的资源可以倾斜给她。凭什么给她呢？
假如书本上有谬误，她就只能学这谬误，并且坚信这是真理。
她对此委屈，合情合理。
巫师界存在着一层隐形的屏障，也存在着无数令人心照不宣的潜规则。有既得利益者的地方，相应地，就有被压迫者。任何社会都是如此。
作为既得利益者之一，德拉科自身是麻木的。
什么是公平？什么是不公平？
含着金汤勺出生的他，一直活在富足里，怎么会有机会感受到命运的不公，阶级的差异？
曾经，在他年幼无知的时候，他从未觉得这类事有什么不对——父亲卢修斯一直教育他：“出身决定一切。这个社会从来就是弱肉强食。不要同情别人，你是同情不过来的。我们作为纯血巫师，唯一要做的，就是保持自己的超然地位，要建立屏障，要永葆卓越。”
他曾完全听从父亲所说的理念，趾高气扬地面对一切，认为自己就该是世界的中心，就该站在社会的顶端。
可是，渐渐地，在霍格沃茨的学习生涯一点点动摇了他。
年少轻狂的心态被渐渐打碎，在接触了那些麻瓜出身、甚至支持麻瓜的纯血巫师们以后，他越来越觉得“出身论”、“纯血论”是无礼的、也是傲慢的，甚至是残忍的。
在巫师界，有关巫师血统的争论从来没有停止过。
无形的界限一直存在。黑魔王的极端做法，甚至将这隐约的界限变得更清晰明了。
看着赫敏微微耸动的肩膀，听着她低低的隐忍的啜泣声，德拉科觉得喘不过气来。
他忽然想起那位死在自己面前的麻瓜研究课教授凯瑞迪·布巴吉，她做错了什么呢？
还有可怜的赫敏。前世，在马尔福庄园，她被“钻心剜骨”折磨得痛苦不堪，脆弱绝望地躺在地上，手腕上被刻下血淋淋的“泥巴种”，眼角含泪地看着他。
那场景一直在凌迟着他的心，从未停止过。
那一刻，他深切地感受到后悔，并且发现自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懦夫。
梅林在上，他当时心绪大乱，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完全慌了神。哈利抢走了他手里的魔杖，他没有尽全力去追赶或者阻拦他，而是希望他能逃走，带着她逃走，并且活下去。
赫敏不该死在那里。她不该被那个疯女人折磨。
她应该是鲜活明媚的女孩，她该拿着魔杖去变出一堆漂亮的会啄人的鸟，脸上带着得意洋洋的微笑；她不该躺在马尔福庄园的地板上，用破碎的眼神看他。
她不该哭泣。不该像现在这样心情破碎。
一瞬间，德拉科感觉自己的心跟着碎成了好几瓣。他看着身旁哭泣的女孩，想要安慰她，却犹豫了很久。
他就是她所痛恨的既得利益者之一，他就是她所说的不公平的源头之一，她会讨厌他吗？她还会愿意同他说话吗？
可是，她在哭。他受不了她哭下去了。他把无处可放的手轻轻放在她后背上。他试探着，慢慢地轻拍她，用他所能想到的最温和的声音对她说：“抱歉，赫敏。是我不好，是我不对。你是对的，这样对麻瓜出身的巫师不公平，对你这样优秀刻苦的巫师，尤其不公平。”
赫敏抬起泪迹斑驳的脸，她棕色的大眼睛里满是哀戚。
她看着德拉科，抽泣着说：“我刚刚感觉糟透了。我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在生气，我不是针对你，你一直对我很好……我不该对你发火……”
还好，她没有讨厌他——德拉科松了口气。他站起身，从口袋拿出一块淡灰色的真丝手帕。他面对缩成一团的赫敏蹲下身来，托着她的下巴，给她轻轻拭着眼泪，就像一位艺术家在描摹自己的画作一样轻柔。
“没关系的。”那双灰色的眼睛浮现出一股歉疚的情绪，“你可以对我发火，是我做的不对。今天稍早的时候，我本应该更具体地对斯拉格霍恩介绍你的情况，这样他就不会问出那么多愚蠢的问题。麻瓜出身也好，巫师出身也好，都有权利平等地去接受知识——任何知识。”
他说话的腔调很温柔。赫敏竭力想要止住哭泣，她一点都不想在他面前表现得软弱。而且，他看起来比她还要悲伤，这让她越发觉得自己不该对他发火。
她犹犹豫豫地看向他，看向那个替她轻柔拭泪的男孩，“你真的……是这么想的吗？你认同……我们应该平等地接受知识？”
“我得承认，我原本并没有这样的概念。是你用自己的优秀改变了我的想法。像你这样有才华的女孩，如果被误人子弟，是巫师界的损失。我很抱歉，我以前……并没有从你的角度来看这个问题。”男孩诚恳地说，精致的瓜子脸上出现了忧虑的神色。
“没关系。这不是你的错。”赫敏小声说，眨了眨眼，眼泪又出来了。
他现在一点都没有在学校里冷冰冰的样子。他很温和。他好像在夸她，并且试图理解她，这让她觉得委屈、惊讶、不可思议。
“听着，赫敏。虽然我承认，巫师社会确实有一些歧视非巫师出身的人，但大多数人还是看重实力的。即使是尊崇血统的斯莱特林，也有很多混血的巫师，他们依旧凭借自己的能力获得了别人的尊重，比如斯内普教授。没错，别这么惊讶，他是个混血巫师。”德拉科冷静地说，微微蹙眉，轻柔地擦着她的脸颊。
赫敏的注意力被这件事所吸引，张开嘴，一下子忘记了哭泣。
“还有，斯拉格霍恩先生不是一个唯血统论的巫师。他也不是会因为老朋友的几句话就会随意指点后辈的巫师。你今天能站在这里，完全是因为他听说你二年级就能熬制复方汤剂，他看重的，绝对是你本身的才华。”他对她微微笑了，小心翼翼地用手帕吸干她眼睛下方的水渍。
“说到这里，他怎么会知道这件事？是你告诉他的吗？”赫敏小声问，抽了抽鼻子。
“没错。你真该看看他刚听到这件事时候的表情，简直眼冒绿光。”他把被眼泪沾湿的一小缕头发放到她耳后去，轻声说，“今天他对我们的考验，本应该是六年级需要学习的内容，但你依然表现得很好，获得了他的敬意。难道这不是你自己的勤学苦练、博闻强识的回报吗？”
赫敏愣住了。面前的男孩正淡淡地笑着，天边的火烧云将他苍白的脸色映出了粉红色。他的眼神充满怜惜，就像她是块易碎的东方瓷器或者琉璃之类的东西，这简直没有道理。
她注意到，一缕淡金色的碎发落在他眉眼间，破坏了他一贯整齐服帖的发型，然而，一贯注意仪表的他却浑然不觉。
这景象让赫敏记起那个被石化的清晨，他也是这样全心全意地呵护着她，充满珍视地对待着她。她终于停止了喉间最后的那一点抽噎声音，慢慢露出一个不好意思的笑容。
这时候，她后知后觉地发现德拉科托着她的脸，还在为她拭泪，忙接过他的手帕，“我……我自己来擦就好。”
德拉科勾起嘴角，松开手，假装对一只落在花丛上的蜜蜂发生了浓厚的兴趣。
一位绅士是需要给偶然失态的女士留下调整的时间和空间的。
不过，回想起刚才的对话，德拉科又悄悄叹了口气。
为了保有大师的地位而略有藏私，这在巫师界并不稀奇。他从小在这样一个环境中长大，从未意识到这类行为本身的对与错，及其所带来的消极影响。
以《高级魔药制作》这本书为例。
为什么退休多年的斯拉格霍恩先生，会对霍格沃茨的魔药课大纲至今了如指掌？那是因为，几十年来，教材就从未变化过。斯内普教授给德拉科分享的学生时期的笔记之所以管用，也是因为，他上学期间用的就是同一本教材。
这意味着，至少二十年内，这本书没有更改过哪怕一字一句。
有关生死水的药剂配方，期间被多少学生学习过、熬制过，又有多少学生怀着对书本和知识的信仰，最终对自己的魔药水平失望呢？
他们可曾想过，这不是自己能力不够，而是因为书本本身存在谬误呢？
像斯内普教授那样主动修正流程的魔药天才，恐怕只是少数；更多的还是兢兢业业跟着课本走的学生。这些学生，就活该被误导吗？
这已经不单单是藏私的问题了，这是在堂而皇之地误人子弟。
德拉科已不敢深思。
巫师界发展到今天，已经处于近乎停滞不前的状态。由于与生俱来的魔法天赋，巫师们分明是得天独厚的一群人，本该创造出更多灿烂的文明和魔法。
——然而，曾经烜赫一时的古老巫师家族们逐渐走向没落，新的魔药研制和魔咒改良日渐式微，巫师界的发展速度已经远远慢于麻瓜界。
在巫师们固步自封、沾沾自喜的时候，麻瓜界已经出现了电话、手机、飞机、火箭，甚至核能……而黑魔王还在妄想搞什么血统清洗，使巫师界处于动荡不安的状态。
那些有望为巫师界做出更多卓越贡献的优秀巫师被谋杀，经济严重下滑，巫师人口急剧减少。这一切都严重桎梏了巫师界的发展，甚至出现了发展的倒退。
再加上这些知识的壁垒、人为的屏障，巫师界还有什么未来可言？
原本，在黑魔王还未崛起的时候，麻瓜出身的巫师们和纯血巫师们正沿着某种积极的趋势进行融合，虽然进程缓慢，但尚有希望。
可黑魔王的出现让这一切都化为泡影。
极端的思想代替了温和的流派，这世界被撕裂，平原化为峡谷，人们被迫站在两端互相仇视，巫师世界变成了非黑即白、不死不休的地狱。
时至今日，德拉科终于完全地看清了一个现实：
黑魔王并不能为任何家族带来繁荣，带领巫师界走向辉煌。
他所重申的理念，那些纯血主义至上的思维，带来的不是进步，而是倒退。
他是巫师界发展的绊脚石，是一个完全的、彻头彻尾的疯子。